落霞读书

我的27号 ·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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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号的嘴边沾满了黄色的糊糊。我伸手替他擦掉,鼻子一阵阵发酸。如果你能看到27号此刻的样子,就会深刻地了解什么叫作“人命危浅,朝不虑夕”。

他看起来就像一条已经上钩的鱼-一个陌生的名叫“死亡”的动物把他引上了钩,将他从一直保护着他的清凉幽深的水域中夺走,没有留给他任何逃生的机会。

几个义工进来给38号的遗体换衣服,27号也终于再一次开始激烈地抗拒进食。看看餐盘,这一次他居然吃掉了超过三分之二的糊糊,我感到既欣慰又不可思议。他坐累了想要躺下,我把他抱转过来放回床上,他的身体轻得仿佛一片羽毛。

那天回去以后,我没有一刻不想起27号。直到这一天之前,我都从未料到自己会对一个病人产生那么强烈的感情。尽管不是长期义工,我从此却固执地认定他就是“我的”那个病人。来垂死之家前,看到印度漫山遍野的穷人和无处不在的苦难,我觉得非常困惑沮丧:天下那么多的穷人,仁爱之家帮得过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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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那么深的苦难,我们的一点点爱心又能有多大用处?

然而看到27号之后,我终于理解了特蕾莎修女的那句话。她说:假若我不扶起这个人,我就不会帮助近四万二千个人。我只会看到个别的人,我只会在一个时间去爱一个人。

我决定在我工作的日子里尽最大努力照顾和关爱他,我决定明天就去打听他的名字和身世,我决定多学几句孟加拉语……我想了很多,却没想到自己那天晚上竟然奇怪地病倒,而且严重到第二天都无法起床去工作(万一传染给病人那就更糟糕了)。第三天我感觉好多了,决定戴着口罩去垂死之家。

一进门我就跑去房间寻找27号,他居然不在床上,我的心顿时往下一沉,赶紧抓住一个义工问:“27号呢?”“坐在外面休息呢。”他指指走廊。

难道他的身体已经好到可以出去坐着了?我感到一阵惊喜。因为洗衣服人手不够,我没时间去看他,马上一头扎进了水房。

派发午饭的时候我还是没有看见27号。名叫阿雨的义工指给我看:“那个……坐在墙边那个不就是27号嘛!”年纪更轻,个头更高,头发更长……我站在原地直发愣:不,这绝对不是像我爷爷的那个27号!

阿雨忽然反应过来:“哦!你说的是原来那个27号?很老很瘦的那个?”

“什么叫‘原来那个’……”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原来那个27号昨天上午死了。”

“死了?!”

“死了。”

我一下子靠在墙上,好半天缓不过来。阿雨站在我对面,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向我投以同情安慰的眼光。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第一天来垂死之家工作,拧衣服的时候用力过猛,擦破手指上一大片皮。如今伤口基本愈合了,可是27号却永远地走了。不要哭,没什么好哭的,不过是个刚刚产生感情的病人而已。我告诉自己。走在路上的人,在垂死之家工作的人,习惯了离别,自然也要习惯无情。

结束工作走出大门,外面那个喧闹拥挤的世界看起来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阳光如此猛烈,闪耀宛如黄金,给加尔各答脏乱不堪的街道和摇摇欲坠的房屋通通镀上一层优雅的光泽。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笛声,它哀伤的震动仿佛发自我的胸腔深处,又将我的悲怆传向四面八方。住在旁边窝棚里的小孩子正缠着前面的一位义工索要她手里的矿泉水瓶,“Pani!Pani!”他们七嘴八舌吵成一片。

“Pani.”我尽量不带感情地说出这个词,眼泪却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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