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我的27号 ·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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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女们在外面派发午饭,我和来自西班牙的神父格雷斯一边聊天,一边将水舀入大盆准备洗碗。为了配合我蹩脚的西班牙语,善解人意的格雷斯神父故意把每个字都说得很慢。我慢慢舀着水,偷偷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心里还是觉得非常奇妙-活了这么多年,我连神父都不认识几个,更别提和一位神父一起蹲在地上洗碗了……

Francesco忽然匆匆忙忙跑进水房,他神色凝重,直奔格雷斯神父而来。“有个病人刚刚去世了,”他停顿一下,“他是印度教徒,可是我想……也许……也许神父你还是可以为他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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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斯神父马上站了起来,用湿漉漉的手整理自己的衣襟。我赶紧把擦手布递给他。

反正暂时还没有碗需要洗,我便也跟在神父后面去看那位刚刚去世的病人。

他仍然躺在自己的38号床位上,一幅白布包裹着他瘦小的身躯。一位中年男义工正坐在他身边低着头抹眼泪,我立刻反应过来-早就听说长期在垂死之家服务的义工都会有“自己的”那个病人,去世的这位一定就是“他的”病人了……

一起干活的时候,格雷斯神父活泼幽默,与普通义工无异,可是眼下蹲在逝者身边祷告的他却像换了个人似的严肃庄重起来。神父声音很低,我听不清他的祷词。尽管自己并没有宗教信仰,我却也不由自主地在一旁低头闭目,默默祈祷逝者的灵魂能够安息。

祷告完毕,神父站起来,轻轻拍了拍那位中年男义工的肩膀以示安慰。男义工双手抱头一动不动,整个人显然还沉浸在深深的悲恸之中。好半天他才慢慢站起来,一边擦眼睛一边走出房间。之前我一直被这沉重的气氛所感染,简直忘了自己置身何处,直到此刻才如梦初醒-该回去洗碗了!

刚刚转身要走,尖嗓日本阿姨(除了悦子阿姨之外的另一位日本阿姨,声音特别尖细)忽然在后面叫住我:“你!快来帮忙喂饭!”接过那个不锈钢餐盘,我望着床边墙上的号码,无声地叹了口气-27号,我又来了……

躺在27号床的是一位已经病入膏肓的老人,他无法下床走动,一切生活琐事都需要他人照料。由于身体太过虚弱,他也没法正常进食,只能吞咽用榨汁机搅成的糊状食物。此前我也喂过他好几次,可是这位老人相当固执,不想吃东西的时候往往咬紧牙关不松口,而且双方语言不通,劝都没法劝,我总是被他搞得不知如何是好。说来不好意思,每当这时,只要有新来的西方义工跃跃欲试地想要尝试给病人喂饭,我都会如释重负地把27号“转交”给他们……

如今尖嗓日本阿姨又把27号“交还”给我,“最好能让他吃掉这么多哦!”她用不锈钢勺在那盘浅黄色糊糊的一半处画了一条线。“这真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一边暗暗嘀咕,一边苦笑着接过餐盘。

我端着盘子在他身边坐下。27号目光呆滞毫无反应,他几乎从不看人。或许是身体的病痛太过严重,他根本没有心力去留意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

“Hi,又是我,”虽然明知他听不懂,我还是执着地用英文对他说,“来,张嘴-”这回他竟然乖乖张开了嘴,我赶紧把一勺糊糊送入他口中。他咀嚼食物的样子宛如一头没有牙齿的老骆驼,上下颚交错地磨来磨去,下巴来回地移动,而这一切都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进行,好像电影里的慢动作。有时他会停下来,闭一闭眼睛,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休息一会儿,然后再睁开眼睛继续艰难地吞咽,每一口都吃得千辛万苦。

外面传来义工们忙碌的脚步声,他们跑来跑去地送饭递水,收拾杯盘,轻声交谈,可是没有人进入我们这个寂寞的房间。我的身边是静静躺在那里努力吞咽的27号,对面不到半米处就是38号的遗体-大家都忙得没有时间来处理他。我并不害怕,只是感觉不可思议,仿佛置身于一个现实世界之外的场所。

除了我和27号,房间里还有一个活人正躺在靠墙的那张床上。正值壮年的他并非身患重病,只是因为腿部受伤不良于行才被迫“滞留”床上,缠着绷带的腿悬在半空。他不用别人喂饭,而是把餐盘放在胸口自己用勺子舀食,每一个动作都充满着近乎野蛮的生命力。似乎是觉察到房间里死气沉沉的氛围,他益发用力地用勺子刮着餐盘,发出当当的响声,口里的咀嚼也更加大声了。可是这些声响回荡在寂静空旷的屋子里,反而产生了“蝉噪林愈静”的效果,显得无比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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