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2
我恢复健康后的任务之一就是把克莱瓦尔介绍给大学里的几位教授。做这件事真叫我为难。我受过创伤的心已经伤痕累累。从结束工作、灾难开始的那个命运攸关的夜晚之后,我对自然哲学这个名字就极其厌恶。即使在我恢复健康后,一见到化学仪器,神经症状所导致的痛苦还会出现。亨利把这看在了眼里,就把全部器械都撤走了,不让我见到。他还把我的房间也换了,因为他看出,我对那地方(原来的实验室)也感到厌恶。然而,在我拜访了几位教授之后,克莱瓦尔的这些关心全都失了效。瓦德曼先生对于我在科学上的惊人进展所表示的热情而善意的赞扬折磨着我。他随即注意到我不喜欢这个话题,不过,他并没有猜到我如此反应的真正原因,只把这理解为谦逊。于是他改变了话题,不再谈我的进步,而是回到科学本身。其目的我也心知肚明,是引导我自己来提。我能怎么办呢?他原本想让我高兴,事实上却在让我受罪。在我看来,他似乎是精心安排了一台又一台化学仪器,缓慢但残酷地置我于死地。我在他的话语下挣扎,却不敢表现出自己的痛苦。克莱瓦尔的眼睛和心智对别人的痛苦一向敏感,于是他终止了这个话题。他借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将谈话转向了较为宽泛的话题。我打心眼里感激我的朋友,但我没有作声。我清楚地看出,他感到吃惊,却从没有打算引导我讲出秘密来。我对他虽然怀着无穷的爱与尊敬,却不能向他泄露总在我回忆里出现的问题。我担心向别人讲述只会加深我对这个问题的印象。
克兰普先生却不是那么愉快了。我当时几乎敏感得吃不消,他那干巴巴的不加修饰的赞美比瓦德曼先生那善意的认可更叫我难堪。“天呀!”他叫了起来,“喂,我向你保证,克莱瓦尔先生,他已经把我们抛在了后面。对,你要是乐意,就干瞪眼吧,可这是事实。一个小青年,前几年还像相信福音一样相信科尼利乌斯 · 阿格里帕,现在却跑到了整个大学前面。不立刻把他拽下来,大家不就太丢脸了吗!就是这意思。”他看见我脸上表现出痛苦,又说了下去,“弗兰肯斯坦先生很谦逊,对年轻人来说,那是优秀的品质。年轻人不宜太自信,你知道,克莱瓦尔先生。我年轻时也有这品质,但很快就丧失殆尽了。”
然后克兰普先生开始了自我歌颂,他这么做倒让我高兴,因为我不用忍受那个恼人的话题了。
克莱瓦尔先生从来就不理解我对自然哲学的兴趣。他对文学的追求和当初支配了我的那一套完全不同。他到大学来是想成为通晓东方各国语言的大师,希望开辟一个自己的园地。他既然下定了决心要开创一番光辉的事业,就把目光转向了东方,认为那才适合他的进取精神。波斯文、阿拉伯文和梵文吸引了他的兴趣。受他感染,我也被引导进入了同样的研究——游手好闲对我来说是痛苦的。我既然仇恨以前的研究,想逃避回忆,那么,能让他成为我的朋友兼同学,自然可以为我带来极大的安慰。东方学者们的著作不但带给我知识,也让我的心灵得到了安慰。与克莱瓦尔不同,我并不想批判性地研究他们的语言,只是暂时将它们用作消遣。我只求理解意思,却也得到了很好的报偿。他们那种忧伤给人抚慰,他们那种欢乐使人高雅,使我获得了研究别国大师们时从未有过的体验。你阅读他们的作品时,在美丽的敌人的一颦一笑里,在你心里燃起的火焰里,生命就似乎成了温暖的太阳和玫瑰的花园。那和希腊罗马的拥有丈夫气概的英雄诗歌是多么不同呀!
那个夏天就在这样的钻研里过去了。我原本打算秋末回日内瓦去,却被几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耽误了。冬季一到,下起雪来,道路无法通行,我只好将行期推迟到了第二年春天。这耽误叫我很窝火,我渴望见到故乡和我所热爱的亲人。我久久不能动身,也是因为不愿把克莱瓦尔一个人扔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好在冬天过得还算愉快。春天来得特别晚,可一旦到来,她那美丽却是对她姗姗迟来的绝佳补偿。
五月来临,我每天都盼望着那封决定我出发时间的信。这时亨利建议我们在英戈尔斯塔特周围漫游一圈,让我和住了那么久的地方告个别。我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建议。我喜欢运动,而当年在故乡山水里漫游时,克莱瓦尔又一向是我良好的游伴。
这趟旅行花了我们半个月时间。我的健康和情绪早就恢复了,而宜人的空气、途中的美丽景物,以及朋友的谈话,又给了我新的活力。我以前的学习妨碍了我与人来往,使我拙于交际,但是克莱瓦尔从我心里诱导出了更好的感情,启发我爱上了大自然的美景和儿童的笑靥。出色的朋友呀!你对我的爱是多么真诚!你还提高了我的心灵素质,让它达到了你的高度!我过去那自私的追求扭曲了我,使我狭隘,你的高雅和真诚却温暖了我的知觉,开放了我的心扉。我又成了个快活的人,像几年前一样无忧无虑,对谁都喜爱,也受人喜爱。在我高兴时,静止的大自然有力量赐予我最欢乐的感受:宁静的天空和葱茏的大地都令我欢喜。眼前这个季节也确实像天堂。树篱上才开满春天的花朵,又绽出了夏日的蓓蕾。前一年压迫过我的念头再也不来骚扰我了,我在尽力摆脱那看不见的重担。
我高兴,亨利也高兴。他的感情和我发自内心地一致。他向我倾诉他心头的感受,想方设法让我开心。他心灵的智慧确实惊人。他的谈话充满想象,还常常模仿波斯和阿拉伯作家,发明许多故事,表现出他精彩的幻想和激情。有时他又背诵些我所喜爱的诗歌,或是对我挑起争论,争论时他又表现出非凡的才华。
一个星期天下午,我们回到了学校。农民们正在跳舞,我们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么欢天喜地。我自己也欢喜了,兴高采烈地蹦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