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 2
我怀着最深沉的痛苦听着这番议论。我没有杀人,却是真正的杀人犯。伊丽莎自从我脸上看出了痛苦,便安慰地抓住我的手说:“我最亲爱的朋友,你必须镇定自己。只有上帝才知道这些事对我的影响有多深。可我没有你那么痛苦,你脸上有一种绝望的,有时甚至是复仇的表情,令我发抖。亲爱的维克多,赶走你这阴暗的情绪,记住你身边的朋友吧。他们的希望都在你身上。我们是否就没有能力让你快乐呢?啊,只要我们彼此相爱,真诚相待,在这里,在这个和平而美丽的地方,你的故乡,我们都可以获得宁静的福佑。还有什么能够破坏我们平静的生活呢?”
我把她看得比命运所能给我的一切都宝贵,可是,她这话能赶走藏在我心里的魔鬼吗?她说这话时我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她,仿佛是害怕了,怕的是那毁灭者就在附近,要把她抢走。
如此,无论是友谊的温馨还是大地与天空的美丽,都无法让我的灵魂摆脱那痛苦。就连爱的语言也都没有效力了。一团迷雾裹住了我,那是一切善意都无法穿透的。受了伤的鹿拖着快麻木的腿钻进无人进入过的林中空地,在那里呆望着射穿腿的箭而死去。我的命运也将如此。
有时我也能和压倒了我的沉重绝望作斗争,可有时,我灵魂里那情感的旋风却驱使我费尽力气,借助于身体活动或更换环境,来暂时缓解那无法忍受的剧烈心情。有一次我突然离开家,向附近的阿尔卑斯山峡谷走去,希望那崇高而永恒的美景能使我暂时忘记自己在人间感到的忧伤。我往沙穆尼峡谷走去。以前我常来这里,六年已经过去,我已精神崩溃,可是这冥顽的原始景色依然如故。
这次行程的前半段我是骑马走的,后来我雇了一头骡子——山路崎岖,骡子比较稳当,不易造成伤害。时值八月中旬,离贾斯汀的死已快两个月(我的全部苦难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天气晴朗,在我往阿尔伏峡谷走去时,精神上的负担明显减弱了。高耸在我周围的莽莽群山和悬崖峭壁,奔腾在岩石间的滔滔山洪,倾泻在周围的隆隆瀑布,全都宣示着造物主的无穷威力。于是我不再恐惧,不再屈从于任何生灵,因为他们都比不上那创造并支配万物的力量,而这力量正以其最令人目眩神骇的形象展示在我周围。随着我越爬越高,那峡谷还显露出一种更加壮丽和惊人的景色。郁郁葱葱的松林绝壁上的城堡废墟,奔腾直下的阿尔伏河的流水,森林间东一处西一处往外窥探的农舍,构成了一种独特的美。而为白雪覆盖、闪闪发亮的巍峨的阿尔卑斯山的山峰和隆丘,高耸在那一切之上,更是增添了这景致的美感和崇高,仿佛那已是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居住的是其他种类的生灵。
我过了佩里西尔桥,跨越了河流切出的深谷,向前面山上的峭壁走去,很快就进入了沙穆尼峡谷。这个峡谷更加神奇和崇高,尽管不如刚才经过的塞沃克斯那么美丽,那么风景如画。高峻的雪山是它的自然边界,但是我没有再见到城堡的废墟和肥沃的原野。路边不远处就是辽阔的冰川。我听见了雪山崩塌的轰隆声,看见了崩塌掀起的雪雾。勃朗峰,崇高壮丽的勃朗峰,它那巍峨的圆顶俯瞰着峡谷,耸立在围绕着它的山峰之间。
在这次旅行期间,一种久违的快乐之感常常在我心头泛起。某个转弯处,某个突然见到的熟悉而又陌生的东西,都会让我回忆起往昔的日子,联想起快乐的童年时代。就连风的细语也令我安慰,那是大自然母亲在叮咛我不要再忧伤啼哭。可是很快,这些安慰就不起作用了,我发现自己再次落入了悲哀的桎梏,陷入了思索的痛苦。这时我催了催乘坐的牲口,努力忘记世界,忘记恐惧,尤其是忘记自己。此外,我还以某种更彻底的态度,索性下了骡子,往草地上一倒。我被恐怖与绝望压倒了。
最后,我终于到达了沙穆尼村。随着心灵和身体的极度消耗,我已是筋疲力尽了。我在窗口停留了一会儿,望着勃朗峰顶闪电的嬉戏,听着阿尔伏河的奔流。这种舒缓的声音对我那过分敏感的神经起到了催眠曲的作用。我把脑袋往枕头上一放,睡眠就悄然而至。我感觉到了它的到来,感谢它让我暂时忘却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