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 2
柯温先生说这话时,我尽管因为回忆起自己受到的折磨非常激动,却也相当吃惊,因为他似乎掌握了我的许多情况。估计我脸上露出了几分惊诧,因为柯温先生急忙解释说:“你发病后,身上的全部文件都送到了我这里。我检查了文件,希望能找到点材料,然后给你的家人写信,告诉他们你的不幸和疾病。我发现了几封信,其中一封从开头就能看出是你父亲写的。我马上给日内瓦去了信。信发出差不多两个月了。可你目前还在生病——即使此刻也还在发抖,任何形式的激动对你都不利。”
“家中音信全无比最可怕的事件还要糟糕一千倍!告诉我吧,又发生什么杀人事件了?我现在又要哀悼谁了?”
“你全家人都好好的,”柯温先生温和地说,“有个人还来看你了,你的亲人。”
我不知道我这想法是按什么思路来的,但它突然在我心里闪现出来:那杀人犯来嘲笑我的痛苦了,拿克莱瓦尔的死作为新的刺激,拿我寻开心,满足他那地狱般的欲望。我用手遮住眼睛,痛苦地大叫:“啊,让他走,别让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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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温先生不安地望着我,见我如此叫喊,他自然会以为我是有罪的。他口气相当严厉地说:“我倒觉得,年轻人,你父亲的出现应该受到你的欢迎,可你却这样极端地抵触。”
“我的父亲!”我叫了起来,五官四肢的肌肉全都放松下来,忧愁转变为了喜悦。我态度的变化让地方法官吃了一惊,他满意了。他也许把我刚才的尖叫看作梦呓复发的表现,于是恢复了一向的慈祥与亲切。他站起身来,带着几个护士走掉了。不一会儿,我父亲进了屋子。
父亲的到来带给我的快乐,是无论什么都没法比拟的。我向父亲伸出手去,叫道:“那么,你是安全的了。伊丽莎白怎么样?欧内斯特怎么样?”
父亲确认了他们也是安全的,让我安静下来,然后进一步谈起了我所关心的话题,驱走了我的绝望。但是他马上就意识到,监狱不是个愉快的地点。“你现在住的是个什么地方呀,儿子!”他望着带有铁栏杆的窗户和简陋的房间,说,“你出去旅游原本是寻找快乐去的。但是某种命定的不幸似乎一直追随着你,可怜的克莱瓦尔——”
我那不幸的被杀害的朋友的名字对我刺激太大,我孱弱的身子吃不消了,流下了眼泪。
“唉,是的,爸爸,”我回答,“某种最可怕的命运悬在了我的头上,我得活下来承受,否则我早就在克莱瓦尔的棺材上死 去了。”
我们无法长时间交谈,因为我的健康状况极不稳定,必须小心翼翼地保证我不过于激动。柯温先生进来了,坚持说我不能太劳神,以免精力衰竭。但爸爸在我身边,他像善良的天使一样逐渐恢复了我的健康。
病痛离去之后,一种无法驱散的阴沉而绝望的忧伤仍然笼罩着我。被杀害的克莱瓦尔惨不忍睹的形象一直在我面前浮现。种种回忆使我激动,我的亲友们仍然担心我旧病复发,陷入危险。天呀!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挽救这么个悲惨可憎的生命呢?我肯定受着宿命的支配,死亡正在向我靠近。很快,啊,非常快,死亡就会消灭我的心跳,把我从痛苦的重压下解放出来。痛苦正在把我往尘埃里送去。正义的判决来临时,我就要沉入长眠了。然而,死亡仍离我十分遥远,虽然赴死的愿望一直在我心里。我往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希望出现某种剧变,把我和摧毁我的家伙一起埋葬在废墟里。
法庭的审判日到了。我已在牢房里住了三个月。虽然身体仍然虚弱,随时有旧病复发的危险,我还是得远行一百英里到开庭的地方去。柯温先生将为我辩护并选择见证人,他没有把我的案子送进决定生死的法庭,避免了我以罪犯身份出庭,当众丢脸。大陪审团驳回了对我的起诉,理由是:我到达奥克尼岛时我朋友的尸体早已被发现。被转移后半个月我就被释放了,离开了 监狱。
我解除了杀人的罪名,得到释放,又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可以回家乡了。我父亲非常高兴,可我并不尽然。因为在我看来,宫殿的墙壁和牢房的墙壁同样可憎,生命之杯里永远是毒汁。虽然太阳像照耀一切欢乐的人一样也照耀着我,我在四周见到的却是可怕而浓重的黑暗,那是什么光线也射不透的。黑暗里只有两只眼睛在怒视着,闪着光。那有时是濒临死亡的亨利痛苦的眼神,黑眼睛周围是深色的长睫毛;有时却是那魔鬼湿漉漉、雾蒙蒙的眼睛,我在英戈尔斯塔特自己的屋子里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
父亲努力唤醒我心中的爱,他谈到我马上就要回去日内瓦,谈到伊丽莎白和欧内斯特,但是这几个名字只能引起我内心深处的呻吟。我有时也确实会产生对幸福的渴望,带着痛苦的欢乐想起我心爱的表妹,怀着乡愁渴望再见到罗讷河的急流和蓝色的湖水——我幼年时非常喜爱的地方。但是,我却一直感到麻木。置身监狱和置身最美妙的大自然对我没什么区别。除了突然爆发的痛苦与绝望,我的心境没有其他变化。在这种时刻,我常常想结束我所厌弃的生命,他们不得不时时警惕,制止我采取恐怖暴戾的行动。
但是我还有一个责任,想起它就可以压倒我这自私的绝望。我必须毫不延误,立即回到日内瓦,去守护我所深爱的亲友们,并在那里等候那个杀手的出现。只要有机会找到他隐藏的地方,或是他敢于在我跟前露面,向我进攻,我就可以瞄准他,结束那怪物的生命——他那比外表更怪异的虚伪灵魂也是我给予的。由于担心我受不了长途跋涉的辛苦,父亲还想推迟出发的时间。我白天黑夜受到高烧折磨,已经虚弱不堪,没有丝毫力气,只算是个骷髅架子,一个活人的影子罢了。
但是我很烦躁,很不耐烦地要求离开爱尔兰,父亲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顺从我的心愿。于是我们上了一艘去格雷斯港的船,一路顺风驶离了爱尔兰的海岸。那时已是半夜,我躺在甲板上望着星星,听着波浪拍打。我向黑暗致敬,因为它让爱尔兰从我眼前消失了。在我想到马上就要见到日内瓦时,我的脉搏竟然带着狂喜。往昔似乎变成了一场可怕的梦,但我所坐的船、吹我离开那可恶的爱尔兰的风,以及周围的大海,都强有力地告诉我:此刻并没有幻觉在欺骗我。我的朋友和最亲爱的伙伴克莱瓦尔成了我和我所制造的魔鬼的牺牲品。我在记忆里重新回顾了自己这一生:和全家人一起在日内瓦度过的平静幸福的日子;母亲之死;我离家去英戈尔斯塔特之行。我心惊胆战地回忆起自己匆匆制造出那恐怖的敌人时的狂热干劲。我又想起了那东西最初获得生命的那个晚上。我再也无法继续往下想了。一千种感觉压在我身上,我伤心地哭了起来。
高烧退去后,我养成了一种习惯:每晚都要吃点鸦片酊,因为只有靠这种药品,我才能获得活下去所需的睡眠。由于种种不幸往事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那天用了双倍的剂量,于是睡得非常沉酣。但是,睡眠给我的休息并不能让我摆脱思索和痛苦。我在梦里见到了千百种叫我心惊胆战的东西。快天亮时我被噩梦攫住,觉得那魔鬼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挣脱不了,耳里还听见呻吟和叫喊。我父亲一直照顾着我。他一发现我不安就叫醒我。可我身边是澎湃的浪涛,头顶是满天的云朵,并没有什么魔鬼。趁着现时与无可抗拒的灾难性未来之间的空隙,我得以苟且偷安。人类的大脑是特别容易因为心安而忘却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