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 2
怀着这样的心情,我给伊丽莎白去了信。我的信平静而充满深情。“亲爱的姑娘,”我说,“我担心这世界上留给我们的幸福并不多。但如果我能在某一天享受到幸福,那完全取决于你。赶走你那无意义的担忧吧。我只把自己的生命和追求满足的努力奉献给一个人,那就是你。伊丽莎白,我有一个秘密,一个可怕的秘密,若你知晓定会吓得浑身冰凉。那时你就完全不会为我的痛苦感到意外了,反倒会因为我竟然扛住了它并活了下来感到意外。我要在我们结婚后第二天告诉你这个痛苦而恐怖的故事,我亲爱的表妹,我俩必须完全互相信任。但是在那以前,我要求你不要提起它,甚至不要暗示它。我很认真地要求你这样做,我知道你会同意的。”
伊丽莎白的信到达后一周左右,我们回到了日内瓦。那可爱的姑娘以热烈的深情接待了我。但见到我这消瘦的身子和发烧的面颊时,她已是热泪盈眶。我看出她也变了,身子单薄了些,过去让我迷恋的优美与矫健也差了些。不过,她那温柔和蔼与关切的目光倒更适宜于与我这样遭受打击的苦命人往来。
我并没能享有这份平静很久。回忆带来了疯狂,当我想到往日的种种情况时,一种真正的疯狂就会抓住我。有时我怒火满胸,有时我消沉绝望。我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人也不见,只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千百种痛苦压倒了我,让我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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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坐出神时,只有伊丽莎白能唤醒我。我情绪激动、失去控制时,只有她那温和的声音能给我安慰。我陷入麻木、视而不见时,也只有她能用亲人的柔情让我清醒。她和我一起流泪,也为我流泪。我的理智恢复后,她就劝导我,鼓励我随遇而安。是的,不幸的人是可以随遇而安的,可是有罪的人却“安”不下来。悔恨的痛苦毒化了任何忧伤中可能出现的片刻安宁。
我一到家,父亲就谈起了我和伊丽莎白即将举行的婚礼。我一直没有出声。
“那么,你是喜欢上别人了吗?”
“没有,我爱伊丽莎白,想到我俩的结合我就高兴。那就把婚期定下来吧,我将在那一天把自己和自己的生死都奉献给伊丽莎白。”
“亲爱的维克多,别那么说。极度的不幸已落到我们头上,就让我们珍惜现有的一切吧。让我们把对已失去的人的爱转移到活着的人身上。我们的圈子可能小了些,却也会被亲情和共同承担的不幸团结得更紧密。时间会软化你的失望,而可爱的需要我们关心的新对象又会诞生,取代已被残酷夺走的人。”
这就是父亲给我的教育。但对我说来,那威胁又在记忆里出现了。那魔鬼是什么血腥的事都干得出来的,我几乎应该说他是无法战胜的。他还说过,“我会在你的新婚之夜来找你的。”我应该明白我的命运无法逆转,但死亡对我来说并不是坏事——如果天平上可以不加上伊丽莎白这笔损失的话。于是我带着满意甚至是高兴的表情同意了父亲的建议。只要表妹同意,十天后就可以举行婚礼。我就这样在想象里为命运画了押。
伟大的上帝呀!哪怕我在刹那间想到过我那魔鬼敌人的穷凶极恶,我宁可把自己从祖国流放出去,在全世界无亲无友地漫游,也绝不会同意这桩婚姻!痛苦接踵而至!但是,我似乎是被鬼迷住了心窍,看不见那魔鬼的真正意图。我以为我只需要准备好自己的死亡,却让一个宝贵得多的人丧了命。
婚期逐渐逼近,无论是由于胆小或是出于预感,我都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我用欢欣的外表掩饰了自己的情绪,让父亲脸上露出了微笑和欣喜,却没有逃过伊丽莎白那敏锐的目光——她以平静的满足盼望着我俩的结合,却也有几分畏惧——这是往昔的不幸留下的印记。目前看上去唾手可得的幸福,也有可能立即化作缥缈的幻梦,除了无穷的悔恨,不留下丝毫别的痕迹。
大家都在为婚事作准备,不少人来祝贺,全都是满面笑容。我尽可能把心里的烦躁关锁起来,表面上认真地参与父亲的计划,虽然这一切只能成为我的悲剧的装饰。通过我父亲的努力,奥地利政府已经把伊丽莎白的一部分遗产归还了她。科莫湖岸边的一片产业也归属于她了。大家同意我们婚后就搬到拉文查别墅去,在别墅旁美丽的科莫湖滨度蜜月。
与此同时,我采取一切措施保护自己,防止那魔鬼明目张胆地对我发起攻击。我随身携带了手枪和匕首,提防袭击的阴谋。这些措施使我平静了许多。事实上,随着婚期的逐渐临近,那威胁反倒显得虚幻了,并不足以干扰我的平静。而我所盼望的婚姻的欢乐看来也越加肯定,人们不断地议论说,这桩婚事已不可能受到任何意外干扰。伊丽莎白似乎很高兴,我这平静的面容对稳定她的情绪大有帮助。但是在即将满足我的愿望和命运的那一天,她却非常忧郁。一种不幸的预感压倒了她,说不定她是想到了我答应在婚后告诉她的那个秘密吧。父亲倒是喜出望外,在匆忙的张罗里只把侄女的忧伤看作是新娘的娇怯。
婚礼后,一大群人聚集到了父亲家里。大家都同意伊丽莎白和我的旅行从水路开始。那天晚上在埃维昂住,第二天就继续航行。那是个晴朗的日子,一路顺风,大家兴高采烈地欢送我们开始婚姻之游。
可这已是我平生最后一次感到快乐了。船行迅速,阳光灼热,在欣赏沿途美景的同时,由于高山的遮蔽,我们还能得到相当的荫凉。湖水那面,塞勒夫峰和蒙塔莱格峰遥遥在望,尤为显眼的是那巍然矗立在群山之巅的美丽的勃朗峰,以及似乎要与之争奇斗妍的连绵不断的雪峰。我们沿着湖的另一侧航行时,有时还能见到巍峨的朱拉峰露出的阴暗面。它似乎怀有野心,想脱离故地而去——对妄想奴役它的侵略者,它是一道几乎无法逾越的屏障。
我抓住伊丽莎白的手。“你很忧伤,我的爱,啊!你要是知道我已经经受过的以及还可能经受的磨难,你就会努力让我尝尝摆脱绝望之后的平静与自由。至少在今天,我还能享受片刻的 安宁。”
“高兴起来吧,亲爱的维克多,”伊丽莎白回答,“这里没有能让你痛苦的东西,我希望。你务必相信,即使我不是满面笑容,也是心满意足的。有个东西对我悄悄说,不要太相信展现在眼前的东西。但我不会相信这种不祥之声。看看我们的船走得多么快吧,看看那云雾吧,它有时让勃朗峰露出圆顶,有时又遮住它,使美景更加诱人。再看看在这水里嬉游的数不清的鱼吧。湖水清澈见底,每一枚小石头都可以看见。多么幸福的日子呀!整个大自然是多么美妙和宁静呀!”
伊丽莎白就这样把她自己和我的思绪引开,不让我思考忧伤的问题。但她的情绪也起伏不定。她的眼里虽然有时会闪出快活的光,可往往随即又陷入呆钝和遐想。
天上的太阳偏了西,我们从德朗斯河经过,看着它在高低不一的峡谷间奔流。阿尔卑斯山在这里更靠近湖面。我们来到了半圆形剧场般的山峦前,它是阿尔卑斯山的东麓。埃维昂峰顶熠耀在环绕着它的森林和一级级升起的峰峦之间。
一直以惊人的速度吹送我们的风,到日落时转成了微风,只掀起微微的涟漪。到我们靠岸时,树林愉快地摇摆着,送来了令人心旷神怡的花香与干草味。我们上岸时,太阳落下了地平线。一踏上河岸,我就感到种种忧虑和恐惧袭来,它们立即抓住了我,抓住了就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