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伤无所依 · 17
“你来干吗?……想好方案了?我现在没时间,过两个小时再谈……”(不屑)
“不专业,不喜欢。”(淡漠)
“你很不喜欢我吧?”(恹恹)
“以为和你合作愉快呢,你糊弄我的吧,推荐的XX这么不专业。”(趾高气扬)
“你先坐,我去倒茶。”(客气)
“真抱歉,让你又跑来。”(歉疚地笑)
太多太多……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摘自她演过的剧本,不同的剧本。
而那天甄意在病房外听见的对话,仔细一想,把名字和街道改掉,正是她几个月前法庭盘问林子翼的话!她一人分饰两角,惟妙惟肖。
甄意背后冷汗直冒,难道,她面对的不止一个宋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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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响了,正是宋依。
她立刻接起,那边很不客气:“甄意你有毛病啊,告发我什么?我是偷你钱了还是睡你男人了?”
甄意一下噎住,认识宋依以来,每见一次,她的性格波动和语言起伏都那么剧烈,她早该有所察觉。“你在哪儿?”
“拍戏啊。”她哼一声,“不然哪有钱给你这黑心律师?”
“宋依,”甄意放慢车速,深深吸一口气,“那些黑漆漆的连环画是你画的吧?别否认!我问吴哲了。”
“连环画?”
“对,画的内容是一个女孩虐杀并阉了四个男的。那女孩挺像唐裳,但也像你。”
“我没画过,你胡说什么?”她否认,又思索了一下,“是唐裳画的吧?”
“或许你不记得了,”甄意努力微笑,想说什么,嗓子忽然发酸,“宋依,你生病了。”
“你才有病!甄意你嗑药了吧?”她那边有摄影机器运作的声音,还有导演副导演的叫嚷。
“宋依你好好想,你们家客厅的黑白画是吴哲画的吗?是你自己。我搜了你的资料,粉丝说你多才多艺,看你以前的画。黑白、抽象、阴暗……宋依,这是你的风格。”
那边不说话了,隔了好一会儿,语气转为淡定:“你又想说什么?”
甄意忽然无所适从,咬咬牙:“宋依,你以为你看到的凶手是唐裳对不对?唐裳死了。那是你自己。宋依,那里有你的头发。”
“不是说了栽赃陷害吗?”
甄意闭了闭眼:“吴哲,唐羽,索磊,他们都不会陷害你。因为凶手就是你。”
“你越说我越不懂了。我在西北广场拍戏,你过来当面说吧。”她挂了电话。
“喂!”甄意扔下电话,加快车速往那边赶,临近几个街区,手机再度响起,是司瑰,大意是警察去抓宋依了。甄意大惊:“为什么?”
“从36号房墙壁上的喷溅型血迹分析,凶手身高186cm以上,比死者高至少16cm。唐羽、索磊和吴哲的身高都达不到。”
“宋依身高178cm。”甄意心都凉了,“她那天穿了9cm的高跟鞋。”
“是。当然,也有极小的可能是,一个不在我们嫌疑范围的高大男人杀了他。但现在甄意,你要开始为你的委托人辩护了。”
“我知道,谢谢。”甄意挂了电话,给宋依拨过去,正在通话中。一挂断,宋依的电话就打来。
甄意接起,反而冷静下来:“宋依,你听好了。如果警察比我先到,你一句话也不要说,不管问什么,你都不要开口,我马上就过来了。等我。”
那边安静了,半秒后,高跟鞋的声音在空空的走廊响起。
“甄意,你真好。”她笑笑,“你说即使是押上你的道德也会为我打官司,原来是真的。很多人只是说说,但你会做到。”
甄意沉默了。宋依的声音、语速、语音、语调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甄意很熟悉的一个人——唐裳。她怎么能模仿得那么像?
“但,我不需要你为我辩护。”她说。
“为什么?”
“我杀了人啊,你们不是常说,杀人偿命吗?”她如此轻松的一句话,竟叫甄意的胸口压了千钧的重石。
前面是步行街,甄意胡乱停了车,抓着包飞奔进人流,耳边宋依声音又变了,轻叹:
“你为唐裳辩护的时候,我都看到了。足够了,甄意。我不需要你再为我这样做,也不希望把你卷进更深的泥潭里。林子翼背景太强,你以后离我远点儿。”
“我们早就绑在一起了!”甄意咬牙切齿,恨不得骂她,“宋依你必须听我的,我马上就来了,你什么也不能和警察说。什么也不能说。”
“可我现在很想说出来。”那边风声很大,衬得她的声音格外平静,
“杀人计划很简单。那天是我第一次去Ecstasy,但我早从朋友的照片里看过它的内部,知道可以利用31号房。是我派人把吴哲送进精神病院,也是我买通别人在林子翼的酒里下药骗他上楼。他这蠢货真容易上当。Ecstasy楼上包厢刚刚翻新过,没对外开放,所以不会有人上去,很安全,方便我慢慢享受折磨他的过程。移尸后,我把案发房间换上我买的地毯,把弄脏的从窗户扔出去,开车带走,一了百了了。”她很平静,像交代后事。
甄意听见电话那头风声太大,已有不祥的预感,竭尽全力地奔跑,喊:“宋依你现在在哪儿?在哪儿!”
可宋依听不进她的话,喃喃自语:“你知道为什么我演技好吗?因为我能把剧本里的角色吸收进来,成为我的一部分,这样才不会孤单害怕。唐裳和我很好。对媒体说不和,是炒作。唐裳没有死,她和我活在一起。我们以为林子翼他们一定会进监狱。可他们诬告唐裳炒作,而黑心肝的网友也成群地唾骂唐裳。他们脱罪了。可我们不会善罢甘休,要杀了他……”
甄意听着这一连串诡异的话,不觉害怕,反而心酸:这么多年,她就是这样自己抱着自己,自己和自己谈心诉苦,就这么走过来的。
下一秒,宋依又变了声音,变成唐裳,轻笑:
“为了杀他,我每天花十个小时运动,走访他的生活规律。哈哈,我一直记得把他绑在床上的情景。他以为马上有温情,我却拿出刀。他想喊救命,但嘴被他的内裤堵住。我把他折磨够了,才松了绑。他以为他可以逃走,但我还是割了他的喉咙。”
声音再度变回宋依:“当年负责我案子的警察说现场证据不足,既然如此,我清理了现场所有的痕迹。知道为什么窗帘上会留下头发吗?我觉得妈妈和唐裳在外面,我希望给她们看到,就拉了窗帘。”
甄意的心突然沉闷得喘不过气。
“甄意,你说对了。唐裳和我的关系并不像媒体说的那样,我们很好。不对,应该是我爱她。我很爱她。”她呼吸急促,语带悲愤,因为激烈的情绪,她声音颤抖起来,“可林子翼他们那群禽兽!恶心的男人。他不该死吗?”
她长长吸一口气,努力控制自己:“甄律师,你说,为什么男人要如此欺凌侮辱女人,为什么他们要像禽兽一样?为什么女人如此容易被毁灭?”
甄意嗓子疼得说不出话来,电话那头,风很大。她跑得肺都快炸了,却不肯停,额头冒汗,心却发凉:“宋依你在哪儿?你在楼顶是不是?”
宋依静了一秒:“我不想坐牢。”
甄意几乎疯掉:“浑蛋。你生病了!宋依,你生病了!”
“你不会坐牢。”甄意的腿要跑断,却不停地跑,“我保证你不会坐牢。你病了,你需要治病!”
“甄意,我不是故意骗你,只是有些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没有杀人,我没有骗你,你不要生气。”这是另一个宋依在说话。
“我知道,我知道你没骗我。你只是生病了。宋依,你下来,我带你去看医生,你下来啊!”甄意声音哽咽,又急又悲,快要哭了。
可宋依没听,“如果当年,我遇到像你一样的律师,遇到司瑰那样的警察;如果当年,谁能给我一个公正的宣判,甄意,”她说,“我的心就不会一直陷在地狱。”
甄意心痛得要裂开,她跑上广场,一眼看见宋依在对面写字楼楼顶,而楼下,拍摄的剧组还不知情。
“你知道吗,那天我是故意经过监视器的,我对着镜头说了句话:你们来抓我啊!”宋依说,“我是真的,真的希望警方能抓到我,至少证明,警方其实抓得到凶手;至少证明,变成凶手时,我有被审判的权利。”
甄意的眼睛湿了。
剧烈的长时间的奔跑让她全身冒汗,声嘶力竭:“宋依,我们不是朋友吗?你不能这样!”
那边,静默了一秒。甄意疯了一般冲去,撞到卖气球的人,彩色的心腾空而起,她的心疼得像要爆炸,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扭曲而哽咽,像疯子般歇斯底里:
“你们这群浑蛋!浑蛋!唐裳,还有你!她和我约好见面,我等到的却是网上她自杀的消息。而你呢!”她又凶又狠,干哑而撕扯着嗓音,“宋依,你要在我面前跳楼吗?宋依,你敢!”她一字一句恶狠狠道,“你敢!宋依!你要是敢跳,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
那边依旧静默。剧烈运动下,甄意的视线花了,隔着十几米,她望见头顶那个影子一动不动,她用力握紧电话:“宋依,你等一下,我马上上来。”
她飞奔过去。“甄意,我……”宋依轻声说了一句话,那边有风在吹。
甄意因奔跑而几近爆炸的心跳忽然静止了一秒。
刚好跑过鸽子群,广场上的白鸽像礼花般绽放。听筒里,宋依说了句很美的话。甄意停了呼吸声,时间似乎静止了。
可就在那瞬间,她被拉回现实,听见无数人“啊”“啊”“啊”的尖叫。
她僵硬抬头,只见某个影子极速坠落。
肉体砸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惊悚又清脆。
甄意止了脚步,奔跑的热气蒸腾上来,湿漉漉地裹住她的身体,沉闷,憋气,恶心,她的脸上身上全是热汗,心底却冰凉得像在南极的冰原。
耳朵里轰鸣一片,什么也听不到,只有一遍一遍回响着宋依说的最后一句话。
隔着一条街,她看见她鲜血淋漓,剧组的人疯一般涌上去,尖叫,呼喊,围观的粉丝捂着嘴,满面泪痕地往中心挤。
很多人在慌张,哭泣。但,世界变成了凝固的死寂,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浓得化不开,像血,滞在胸口堵着。
甄意静静的,她的手心,通话时间还在计时,在流动。手机那边,却只有苍茫呜咽的风声了。时间已逝,她的耳边只剩空茫的宁静,是歇斯底里后的失声。
前一刻尚在恐慌、惨痛;后一刻,便终结。
来不及,说很多话……
她僵硬着,不知站了多久,有人摇摇她的肩膀,是司瑰。
甄意忽然间回过神来,面无表情,捋了捋散乱的头发,沉稳地说:“我没事。”转身要走,司瑰拉住她:“这怎么回事……”
“和宋依有关的,”甄意回头,“再多问一句,朋友就没得做了。”
她这一瞬间眼神冷静而冰凉,表情陌生得可怕,像另外一个人。
司瑰一惊,不问了,担忧:“你还好……”
甄意打开她的手。广场上,所有人从四面八方往这边跑,在汇集。只有她一个人,寂静地离开。
一次,也没有回头。
宋依死后第七天,下了雨,细细绵绵的。
是头七。她坠楼的地方还画着她的人形,周围摆满了粉丝们送来的鲜花,沾满了雨水。
傍晚,风吹着花瓣撒落一地,铺满整条街。
甄意戴着墨镜,小脸苍白,看不清表情。她弯腰,三次,放一束鲜艳欲滴的红玫瑰在花丛中。雨丝飘飘,殷红饱满的玫瑰花瓣像谁年轻美丽的脸,挂着晶莹的泪水。
“头七之日,魂归故里,做最后的告别。”身后有人轻轻说着,是唐羽。
甄意没应,墨镜下,她似乎连嘴唇都有些白。
花丛中摆着宋依的照片,那里,她淡淡地微笑着,很美。
雨似乎大了一点儿,却没人打伞。风一吹,花瓣纷纷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