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爱非其道 · 6
她时刻跟在他周围,常常会一下子蹦上栏杆,总给他一种她会飞出去跳楼的惊讶感。
她上半身悬空,长发在风里飞扬,笑:“得第一名会有奖品哦,到时我当礼物送给你,会不会很有意义?”
言格稍稍怔愣,看她几秒,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需要礼物。”
“你懂不懂规矩?女朋友送的礼物不能拒收!”甄意呲他。
“哦,那随便你。”
他看着真乖,她真想跳下来箍住他的脖子,可那时,安瑶走了过来:“言格,体育委员让我问你,要不要参加接力赛?”
言格摇头。她从栏杆上跳下来,故意撞他的手臂,然后趁机贴在他身上:“你真不积极。”
“你好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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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意吐吐舌头。
等到运动会那天,甄意轻轻松松拿了一连串第一,上领奖台是一跃老高地蹦上去。她拿着花束在最高的位置上又跳又扭,表演各种奇怪的舞蹈像个机器人。围观的同学们全快乐地大笑。
言格只是静静地站在人群里,望着她,眸光深深。
等到最后跑800米,甄意把外套脱下塞到言格怀里。她真喜欢这个动作,好像这就是男朋友的标志。所以,她分明不热,却特意穿着外套,来来回回脱好几次,塞到他怀里,又从他手中接过。那感觉美妙到不行。
等待的时候,她看到初中组的女生冲过终点,一下子冲进一个男生怀里,周围的学生们全在起哄。
甄意看得眼睛都直了,转头看言格;言格被她灼灼的小动物求抱抱的眼神看得不自在,默默往后退了一步。既然他那么不自觉——
“你过会儿也要这样接我!”
“不要。”
“除了不要,你还会说什么?”甄意跺脚。
言格抿了抿唇,说:“我反对。”
“……”甄意暴躁,“反对无效。”
“复议。”
“驳回!”甄意像只会咬人的兔子。言格于是不说话了。
临上场前,甄意踮起脚,竖着食指往下戳戳他的肩膀,非常没底气地威胁:“你要是不接我,我就,就……哼,我边跑边想,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简直把800当百米冲刺,风卷残云一般掠过操场,看台上的人全惊呆了。体育委员热血沸腾,赶紧写稿子递到主席台上的广播站。甄意风一般扫回终点,打破学校的记录!
13班的拉拉队沸腾了。
可她跑过终点的那一刻,伤心得无以复加,喘着气,脸颊发红全是汗水,话都说不出,哇地就哭起来。
言格没有等着她扑到他怀里,连人都不见了。
一见她哭,班长仰天大吼:“甄意打破纪录,激动得哭起来了!”全班欢呼,普天同庆!甄意哭得更伤心。
这时,广播台传来体育委员打了鸡血般的吼叫: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随着比赛的一声枪响,我们高中部一年13班的甄意像离弦的箭,像翱翔的海燕,像奔驰的猎豹!”
奔驰的猎豹……猎豹……猎豹……在操场上空回响,甄意哭得声嘶力竭。
广播里,体育委员愈发慷慨激昂:“甄意,不要为我哭泣!你是所有男生心目中,集短跑长跑铅球铁饼于一身的体育健将!”
甄意抹着眼泪,哭得更惨,你才是健将!你全班都是健将!
泪眼朦胧中,却见言格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瓶水,有些费解地看着她。
他像是一路跑来的,呼吸不太稳:“你怎么跑那么快?我去给你买瓶水……”
甄意一听,委屈得号啕:“还不是因为你!我跑那么快还不是怕你等不及就走了。早知道这样,我就跑最后一名。”她越说越伤心越懊恼,呜呜直哭,眼泪哗哗的怎么都止不住。
言格愣了愣,走过去,拿手指蹭蹭她脸上的泪水:“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好哭的呢?”他居然主动摸她的脸!甄意干脆哭得更凶。
言格又上前一步,把她拢到怀里,摸摸她的头发,轻声哄:“好了,好了,这样不哭了,行不行?”
一旁的同学们瞪大眼睛,女生都窃窃私语,男生们全起哄,平常都是甄意死拽着言格,哪里见过他主动?
甄意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更不饶人:“呜……我腿都快跑断了,都是你,你过会儿要背我回去!”
“……”
“哇!!!”
“好吧……”
她变本加厉,死死搂住他的腰,眼泪全往他衬衣上蹭。一边蹭,一边叽叽咕咕提出一串一串的要求。
即使同学们在闹,他也没松开她,站在人群中,低头,下巴挨着她动来动去的脑瓜,神情自然,被众人目光聚焦,始终没有一句反驳的言辞。
那天,她开心得要成仙!
可梦里,她埋头在言格的怀里,侧一下头,余光隐约看到安瑶站在人群中,眼神奇怪。
是她潜意识里不喜欢安瑶?甄意不知道。她只知道校花安瑶和言格同班,言格班的男生都提醒甄意:“你小心哦。”
甄意不满:“难道我不好么?”
男生们会笑:“我们都喜欢你啦,但安瑶多漂亮啊!”话没说完,被甄意一顿暴揍。
甄意心里怪怪的,跑去找言格:“你要是抛弃我,和别的女人好,我就把你先奸后杀。”
言格在看书,理都不理她。
再到后来,安瑶喜欢言格的信息传遍学校,杨姿也提醒甄意:“意,有安瑶学姐那么完美的情敌,我都替你提心吊胆。”
甄意心里酸酸的,但她觉得,言格才不会喜欢安瑶呢。可仔细一想,言格好像也没多喜欢她呀?
或许这就是一直以来的现实吧。是她一厢情愿,自欺欺人,以为把他小心翼翼捂着,他就会变得温暖。可是……
甄意睁眼醒来,枕头上全是眼泪,月光很好,水银般洒满卧室。她头痛欲裂,手机铃声有一阵没一阵地闹腾。
抓起来一看,刚好零点,是崔菲打来的。
甄意眯着眼睛接电话,嗓音干涩:“喂?”
崔菲声音很低,很沉重:“小意,你马上来度假村别墅一趟。出大事了。”
甄意的头重得像灌了铅:“明天我再……”
“死人了!”
甄意顿时酒醒了大半。
白天,爷爷的寿宴在戚氏开发的度假村酒店里举行。度假村里别墅成群,其中一栋是戚家家庭成员私人度假的别墅,平时无人居住。甄意赶到时,别墅里没有佣人。
戚行远、崔菲和姑妈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如临大敌。
“爷爷呢?”这是甄意最关心的。
“外公还有红豆早回房了,我没让他们知道。”
甄意稍稍落了口气。崔菲眼睛红红的,看了戚行远一眼,单独把甄意领上二楼。
到了走廊尽头,推开房门,甄意狠狠一怔。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倒在血泊里,脸色惨白,眼睛大睁,已经没了任何动静。
“马上报警。”
“不行!”崔菲一把夺过她的手机,“甄意,我叫你来,不是让你报警的!”
甄意光火:“那你大半夜找我干什么?难不成让我帮你毁尸灭迹?”
崔菲不回答,沉着看着她,表情冷静得几乎冷酷。意思再明显不过。
“你疯了吧!”甄意气极反笑,转身就走,“绝不可能!”
崔菲猛地拦到她面前,近乎命令:“甄意,你必须帮我处理这个小女孩的尸体。”
“凭什么?”她简直不可理喻。
“小意……”崔菲才开口,眼中就浮起泪雾,“因为小女孩……”她哽咽着,低头捂住眼睛,“是外公杀的。”
甄意呆在原地,望着地上没有生机的小女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可能!”甄意摇头,非常冷酷,“爷爷不会杀人,更不会杀这样一个小女孩。”
“这是事实,”崔菲颓废地靠在墙上,很痛苦,“我不知道小女孩是怎么溜进别墅的,但今天家里有烦心的事,我要和行远商量,没时间照看外公,就留外公在小客厅吃蛋糕。半路听到小孩的尖叫和哭闹,上来一看,蛋糕撒了一地,外公掐着她的脖子,打她的头。我把她抢下来,可她已经没气。外公跟没事人一样捡地上的蛋糕,他还说……”崔菲捂住嘴,哭起来,“他说那个小女孩是坏孩子,抢他的蛋糕。他把地上的蛋糕全抓起来放在口袋,说是,要带回去给小意儿吃。”
甄意鼻子发酸,别过头去,声音扭曲:“不论如何,先报警。等警方来处理,如果小女孩真是爷爷失手……”她说不出“打死”这样的词,爷爷一直都是儒雅可爱的老头子,“爷爷老了,生病了,没有民事能力,他们会送他去疗养院。我会经常去陪他。”
“甄意,你有没有想过后果?”崔菲不敢相信她的话,抓住她的肩膀,“法律会放过他,道德呢?小女孩的家人会紧揪着,媒体会大肆报道:K大老教授杀死五岁女童!大家不会管他有老年痴呆。或许有阴谋论说他是装的。甄意,你想过这些没有?”
甄意抓住自己的头,痛得要裂开,她左右为难,望望地上那无辜死去的小女孩,又想想爷爷,茫然,惶恐,像要被撕裂:“她怎么办?这个小孩,她的家人怎么办?”
“人都死了,干什么都活不过来了!”
“可他们应该得到真相和补偿。”
“你闭嘴!为家人牺牲你一点儿道德和良心怎么了?会让你死吗!”崔菲怒斥,激动之下眼眶全红了,“你想过这件事对外公名誉造成的影响没?你让他的同事和学生怎么看他?你让公众怎么看你,怎么看我,怎么看这个家里的人!”
甄意陌生人般看着崔菲:“你担心这件事曝光出去影响戚家的形象吧?”
“是。”崔菲脸色坚毅而狠烈,“只要是维护家人,干什么我都愿意。甄意,你想想,外公他有痴呆,他不知道自己杀了人。你要让警察调查他吗?等外公清醒时,你让他知道他手上沾了一个小女孩的鲜血?外公他受得了吗?你让外公怎么活?只是让你隐瞒,有那么难吗?就为了满足你那点可怜的正义感,你要让家人生不如死吗?”
这话刀子一样在甄意心口剜,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崔菲把手机砸回她手里:“要报警你就报吧,让所有人都来逼问外公好了,就当外公他这些年白疼你这个宝贝孙女儿了!”
甄意手臂僵直,良久:“我想先看看爷爷。”
爷爷得老年痴呆后,也患上了失眠的毛病。推开房门,爷爷坐在台灯下看童话书,安徒生的《红舞鞋》。甄意轻轻走过去,到他面前蹲下,仰着头,含泪微笑:“爷爷?”
灯光下,老人家一头银发,看上去那样和蔼可亲。他的中山装外套上粘了血迹,已经干了,看着十分刺眼。
爷爷摘下老花镜,凑近她,看清楚自己的孙女儿了,笑逐颜开:“我们意儿回来啦。”
他捉起甄意的手拉她到一旁,小孩儿述说秘密一般,挨着甄意悄悄说:“爷爷给你准备了好吃的。你再不来,要被别人抢走了。”
老人伸手从外套口袋里抓出一把豆腐渣般的蛋糕,水果、奶油、蛋糕、果酱全糅在一起,一团稀糟。老人的手像干枯的树皮,颤巍巍捧着一团蛋糕,如捧着世间珍馐,满心欢喜地递到心爱的小孙女面前,布满皱纹的眼睛里盛满了深深的爱意。
一瞬间,甄意的心像被千万把利刃穿过。
“爷爷!”她伏在老人的腿上,眼泪再也忍不住,开闸般涌出。
老人犹不知,另一只手爱抚地摸她的头:“意儿乖,意儿乖……”
甄意几近情绪崩溃,再也承受不住,一个人冲去洗手间。
她飞快锁上门,无头苍蝇一样抓着头发走来走去,怎么办?怎么办?她一定可以想出更好的办法。她逼迫自己拼命去想,可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出来。
难道,她只能把那个小女孩处理掉?不行!
她狠狠捶自己的头,脑袋嗡嗡一片,痛得像有人撕扯着她的神经。一抬头望见镜子,她的脸格外惊悚可怖,像杀人犯的嘴脸。
不行!她不能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