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爱非其道 · 39
先败下阵来的是安瑶。她扶住眉心,努力撑着自己,手指在抖:“对不起,是我疏忽。”
这句话没有赢得他的放过。“别的医生会疏忽,但安瑶,你会疏忽吗?”言格盯着她的眼睛。
他的意思很明显。
安瑶惊住,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他一秒,又紧张地看看言栩,很快再度低下头,肩膀颓然垮塌下去,道:“我这几天被一点私事搅得心神不宁,对不起……”越说声音越低,“是我疏忽,钡餐检查没问题后,就当最终结果了。我没想过再度确认。是我失责。”她拿手摁住眼睛,极力克制,可嘴唇一直颤抖。
“言格。”言栩转过身来,很轻地唤他一声,想说什么。可不用说出口,言格就了然。
言格看他一眼,又平静地看向安瑶:“人都会犯错,必须谨记教训,但也不要沉溺自责。”
话语简短清冷,已是莫大的鼓励。
安瑶肩膀抖了一下,更深地捂住头,看不清情绪,甄意觉得她可能哭了。言格眸光清浅,闪过来看甄意一眼,拔脚出门,示意她也出去。
甄意跟着他上走廊。刚才言格不动声色的凌厉质问让她的心七上八下。安瑶是故意杀人吗?言格后来改口是出自真心还是为了言栩?
好想问啊。可想想他云淡风轻质问安瑶的架势,真有点儿吓人。她低头,一下一下地鼓腮帮子。
“你是青蛙吗?”他语气寡淡,不知何时,眼神挪过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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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声看她一会儿,说:“安瑶和这件事没关系。”
“诶?”他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既然她和这事没关系,你还把她逼问哭。”
言格脸色一僵:“我哪里把她弄哭?她不是因为我的安慰,感动哭的?”
甄意头上三条黑线:你脑回路如此不正常,你弟弟知道吗?
“你把逻辑顺序弄反了。”言格正色道,“并非我发现她和这事没关系却逼问她;而是通过问她,发现她和这件事没关系。”
甄意疑惑:“在我看来,你问的那些话让安瑶有了嫌疑。”
“我怀疑她,她有嫌疑;这两者能画等号?”
甄意微微脸红,的确逻辑不对:“你怎么判断她没撒谎?”
“表情和肢体语言。”
“愿闻其详。”她背着手歪着头,兴致勃勃。
她感兴趣的眼神叫他心情不错,表情却还是疏淡:“普通人在受质疑时会轻微紧张,语言凌乱;但安瑶本身是个逻辑严谨,淡漠的人,所以一开始她表现得平静有序,无可厚非。”
“唔。”甄意心虚地点头。看侦探小说里总说镇定且条例清晰的人往往是事先做足准备,她还因此稍稍怀疑安瑶。现在想想,微窘。
“我问她怎么确定许茜没有胃溃疡时,她低头摸眉骨,眉心紧蹙,羞愧且痛苦。手也在抖,她一直在自责。”言格不徐不疾,“我说,专业的医生能通过口腔观察时,她眼睛不受控制地往下看,嘴一直在抿,有想拿手捂住的趋势,这是深切的羞愧。我挑明了怀疑她。她惊愕,瞳孔放大,愤怒。可随即转化成隐忍的羞惭。”
“等一下,”甄意听得入迷,打断,“即刻就变换表情,难道不是伪装?”
言格垂下眼睫,瞧她,神色微妙:“和你想的相反,真正震惊的表情相当短暂,即使看上去保持着,其实微表情已经和第一秒不一样,多数会变得空茫、呆滞。”
“哦,这样。”甄意更心虚,在他面前装惊讶装了成千上万遍……全被看穿了么。
“我说最后一句话时,语气强调‘不要沉溺自责’,她听到‘自责’,肩膀紧绷,又放松下去。因为我说中她的心思,她觉得刺痛却在潜意识里稍稍宽慰。”
“言格,你好厉害。”她看着他俊逸的侧脸,赞叹,真心觉得他从容分析的模样太帅气太性感。
言格撞见她星星般的眼神,一贯淡然的人微微不太自在,挪开眼神去。“看客观证据,病历上记录,安瑶坚持给许茜做钡餐。这是事实。钡餐的精准度不是她能控制的。这也是事实。所以,目前我偏向相信她。”
“为什么是偏向?”
“任何事都没有绝对。总会留有微小的其他可能。”他自然而然地说。
她拿他较真的性格没办法,可她也较真起来:“那你举一个微小的可能给我听听?”
“如果许茜可杀可不杀呢?”言格看她,“查出胃溃疡,就给她换疗法,让她活命;没查出,就用正确却危险的疗法杀死她。”
甄意一怔,这样的随意轻率,比蓄谋杀人还恐怖:“言格,你别这么说。我觉得安瑶不像是把人命当儿戏的人。”
“是不像。”言格淡淡评价。
“你刚才不是看她的表情判断吗?”甄意努力帮安瑶说好话,万一她真这样,言栩该多可怜。
“常人很难掩饰微表情,即使掩饰一种,也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我相信她。可就像我说的,凡事没有绝对。”
甄意不作声了,究竟是怎样,也只有安瑶自己心里清楚。
她沉默一会儿,忽然笑了:“言格?”
“嗯?”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两个很搭?”
“……”果然,任何时候她都能转移到这个话题。他无声看她,眼神在问:请论证。
她解读无压力,跑到他前面去,背着手,随着他的前进一小步一小步倒退,笑容大大的:“刚才啊,你说我听,我问你答。你的世界我愿意听,我的疑惑你愿意解。谁也不无聊,谁也不枯燥,难道不是很搭?”
他不作声。这个问题,他早发现了。她和他,很契合,很完满。
甄意见他没反应,不满意:“你说,是不是呀?说呀!”他抿抿唇,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她笑容再度放大,眉梢眼底全是遮不住的笑意。昂着头,嘚瑟地后退走。
走几步,想起什么,小声问:“我有时对你撒谎,你是不是总能看出来?”
“有时候?”言格稍稍抬眉,觉得她的用词有待商榷,“是经常吧。”
一下子,她脸上火辣辣的,想起她各种睁眼说瞎话就为诱拐他的时刻,好丢脸,让她钻地洞吧。
他侧眸,见她低头转回去和他并排走了,脸红红的,像只缓缓挪动的小番茄,不禁心又微微动了一下。他抬起头望着前方,低醇道:“不好意思什么,我又不介意。”
你爱撒谎,我爱配合,就是了。
甄意的心跳莫名就漏了一拍,仿佛空气中的消毒水味都变清新了。脸上的红色渐渐消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什么丢脸?
到了拐角,言格道:“去看看那天的当事人吧。”
……
到淮生的病房,意外发现言栩和安瑶早就在那里。安瑶背靠墙壁,精神不好地侧着头,望着窗外的树木出神;言栩立在她身旁,遮住她半边身影。他正和床上的淮生说话。那双手插兜,英挺出尘的样子,和言格如出一辙。
甄意稍讶。言栩在陌生人面前从来都是回避疏离的姿态,交谈是要他的命。可此刻他站了出来,为他身后的女人。
淮生在为肾移植手术做最后的准备,但他神色恹恹,非常悲伤,虽然得到珍贵的肾脏,可那是徐俏的。
淮如蹙眉坐在病床前,不乐意这几人的到访,很排斥:“有什么等淮生做完手术再说。他现在身体很虚弱。”
言栩没听见,浓眉之下黑色的眼睛清澈,深邃,只盯着淮生:“你有个女朋友?”
“是。”
“她的梦想是什么?”听上去很无厘头。
“……跳舞。”淮生眸色悲伤。
言栩点了一下头,他和言格一样,天生音质很醇,很好听,却没有起伏:
“死者的主治医生是我的未婚妻,她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心外科医生,目前只是主刀的助理,但一定会成长为主刀医生,救很多的人,这是她的梦想。可现在因为死者,她再也不敢拿手术刀。”
他这话说得像例行公事,很生硬,不带一星半点的情感。但安瑶扭过头来,看着他的背影,眼睛湿了。
甄意蓦然感动。见过言栩和安瑶很多次,两人从没在外人面前牵过手,甚至不怎么说话,她不知他们私下的相处模式。以为安瑶和她一样,爱得辛苦。可其实不是。安瑶值得言栩喜欢,言栩同样值得安瑶喜欢。
对言栩来说,看一个人的眼睛,和他说话,听他回答,是艰难而惶恐的事。可他愿意为了安瑶这样做。
甄意转念又想到言格。他也是这样。因为她,他现在已经可以做到像正常人。虽然在正常人眼里,他还是很不正常。
刚才那一段是言栩这辈子和陌生人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他不太适应,垂下眼睛,停顿一下,又努力抬起来,看着淮生:“你能理解吗?”
淮生点头,不顾淮如的劝阻,决定回答问题。他也问:“你能理解我失去爱人的悲伤吧?”
言栩沉默良久,很诚实地说:“不能。因为我的爱人没有死。”
“……”甄意轻轻摸了摸鼻子。
言栩不觉自己的话不对,问正题:“死者那晚为什么逃出医院和你们一起去酒吧?”
“我们没让茜茜去,她非要跟着。那天是我和俏俏想去。俏俏身体越来越差,很多想做的事都没做……”淮生说到此处,哽咽得发不出声。
病房里悲伤弥漫,只有言栩脸色刻板,不动容,除了是个长相极其秀美的男人,没有一点儿表情。他只揪他的关心点:“这不是你第一次带她溜出去?”
“对。”淮生因为病痛,脸色苍白,“她怕以后没机会,让我隔一段时间陪她做一件……”
言栩不关心,打断:“死者是你女朋友的闺密?”
“是。”
“死者在住院,你为什么带她出去?”
甄意听到半路,觉得不对,才发现言栩不用人名,全用身份代称。
淮生还未开口,淮如见他太累,替他回答:“许茜爱热闹,很疯很贪玩,听我们要去酒吧,吵着要去。她说身体很好,是父母大惊小怪强迫她住院。我们就没在意。她一直都是大小姐脾气,我们都习惯了,她想干的事,谁都阻止不了。”
甄意插嘴问:“之前淮生和徐俏出去,许茜也会吵着跟去?”
淮如一愣,迟疑的工夫,淮生回答:“是。她和俏俏很亲,到哪儿都跟着。”
言栩继续:“那晚她怎么会喝酒?”
“她玩了斗牛表演,下来后就有很多人给她送酒。”
言栩皱眉不解。甄意解释:“酒吧里男人对女人印象不错,就会送酒,许茜在斗牛上表现得好,自然吸引注意。”
言格听言,稍稍走神:他没给她买酒。
淮如帮腔:“许茜是富家女,性子倔。她非要喝,我拦都拦不住,还要淮生劝她。但……”
言栩木木的,问题几乎私密缝合:“她为什么玩斗牛?她有心脏病,你们为什么不阻止?”
淮生道:“她脾气太大,拦不住。”
言栩低眉细想,听见言格淡淡研判的声线传来:“她当时在发脾气?”
甄意微愣,觉得他真是敏锐得连犄角旮旯都不放过。
“嗯。”
“为什么?”
“她本就爱赌气。前一刻还好好的,立马就变脸。”
“谁惹她了?”
“没有。”
言格停顿半刻,换个说法:“你说她前一刻还好好的。”
“对。”
“她情绪变化前,谁在和她说话,说了什么?”
淮生眉毛拧成一团,疑惑:“没什么特别。”
“你觉得不特别。”他的逻辑严谨得可以让人崩溃,“就是的确有人说了什么。”
“我姐说俏俏跳舞好看,平衡力好,如果不是生病,能在斗牛上待整首歌的时间。”
淮如辩解:“俏俏是学跳舞的。”
言格没停:“然后?”
“茜茜说她也很厉害。我们都没说什么。”淮生抓额头,有点抓狂,“真没人说什么。”
甄意却明白了,正是因为大家什么也不说,挫伤了许茜的虚荣和自尊。
出了病房,甄意和安瑶交换目光:这两兄弟简短却天衣无缝的询问让她们心里有了猜想。
可没想,言格对言栩说:“淮如有点紧张,淮生并没说谎,死者喝酒很可能是自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