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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栩栩如生 · 11

玖月晞2018年10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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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候,身体能好起来?”

“我会努力。”

这也是可以努力的啊。她看一眼手表,起身:“林涵的案子,我和尹检控官约好对证词,先走啦。”

律政司大楼的走廊上很安静,没什么人来往。外边天空蔚蓝,楼下车水马龙。噪声远远的像蒙在一层水雾里,似乎热闹,却不太清晰。

尹铎接了两杯水,递一杯给甄意,问:“准备得怎么样?”

“我办事,你放心。”甄意一回到工作,状态就不错,说话声都是朗朗的。她从包里拿出资料递给尹铎:“我把安瑶的证词整理了,随便看看吧,能用就用。”

尹铎接过来扫一眼,微微抬眉。她做得非常好,有几点他甚至在准备过程中没想到。

“甄意,你把自己当检控官了?”他开玩笑,又问,“拿回执照,电视台也辞职了,有没有想过来律政司工作?”

“哪有坊间自由?”甄意打马虎眼,道,“还有,杨姿可能会说淮如杀的是一个必定会死的人。外国曾有个案子,被告受胁迫杀了立刻将死的人,无罪释放。你要提前准备。”

尹铎一副受教的姿态,稀奇道:“你怎么知道对手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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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意弯弯唇角:“那天遇见,她发表了几句看法,我猜的。事先准备,别到时措手不及。”

他饶有兴致:“杨律师要是知道,绝对后悔那天和你说话。”

“最重要的一点,淮如很可能是许莫的同谋。”

尹铎微微敛瞳:“你也怀疑?”

甄意一愣:“你们也怀疑?”

“但没证据。”尹铎头疼,“要么她太缜密,要么就像外界说的,我们太想治她,无中生有。”最近报纸媒体都在关注。大家认为淮如的行为从某种程度上讲是合情的,法律上处于边缘地带。民众普遍认为,因为死者是警察,律政司会想方设法致淮如于死地。

甄意把言格和她的分析说给他听,尹铎皱眉思索一会儿,说:“你等我一下。”起身去了办公室。甄意坐在走廊里喝水,等了快半个小时,尹铎才出来。

这次,他认真而冷静:“甄律师。”

这个称呼叫甄意稍讶:“怎么?”

“律政司刑事检控科希望把这次的检控外判给你。”

甄意瞪大眼睛:“什么?”刑事检控科的确有把案件检控工作外判给坊间大律师的先例和习惯,但大都是重大商业犯罪,轻型人身侵犯案件。

“意思是开先例。”尹铎道,“K城有过私人做刑事控诉方的案例,这种情况极少,可也不是没有。”

“但,为什么?”

“说这句话不太恰当,但,”他迟疑半刻,“想给淮如判终身监禁,这种可能性最大。局势微妙,很多人阴谋论说控方会曲解证据置淮如于死地。而陪审团成员就来自普通民众。”尹铎语速微快,带着刻不容缓的紧张,“民众的呼声给林涵的父母造成极大的伤害,他们给司长写信说希望他们的儿子不要成为民意的牺牲品;他首先是他们的儿子,然后才是警察。”

甄意鼻子发酸。

“K城有极少的私人刑事诉讼案例,他们想申请。司长考虑后,想把检控权外判给坊间大律师,不给审判团控方借势压人的印象,让这位律师代表控方的同时更代表死去警官的家人。”

甄意听言,内心莫名被一种大势将来的激动情绪席卷,手发颤。

“我们一直在找合适的大律师。但目前的几位有的和我们合作密切,有的功成名就财富万贯,在民众心里代表上层阶级。”尹铎目光热切,“但你不一样,你出道至今,都代表弱势一方。即使戚勉,在想陷害他的父亲面前也是弱者。”

尹铎见她久久不表态,沉吟半刻,道:“甄意,作为你的学长,我建议你答应。接这个案子只会有好处。这种程度案件的外判可以说是史无前例。”

甄意已不能言语,身体止不住颤抖,那种浪涛奔涌般的激动情绪仿佛从内心最深处震颤而来。所谓K城法制史上的开先例都是次要。

她想亲手送淮如进监狱!

律政司开创先河外判谋杀检控权的新闻迅速席卷各大媒体,传遍大街小巷。

K城接下来的一两个星期里,报纸电视各种媒体,全城都在热议一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法律专家每天做客直播间,帮助民众分析局势,捋清线索。

一个叫甄意的律师同时接了两个引人注目的案子。

第一个案子里,她代表检控方控诉淮如谋杀警察。

淮如的辩护律师杨姿声称淮如的行为属于“合法杀人”里的“可免责杀人”,欲以此为淮如开罪,而控方律师甄意则认为淮如涉嫌最高“谋杀罪”,应判终身监禁。

如此,她要证明绑匪许莫没有胁迫淮如杀人。

如果她成功,那臭名昭著的吃心绑匪许莫除了吃掉一堆动物心脏,实际上并没有杀任何人,罪名会降为绑架和伤人。

同时,第二个案子里,她要代表沉睡的言栩,辩护他并没有杀死许莫。

两场审判,第二场的被害人是第一场的受益者。矛盾。闻所未闻。

法律专家认为,第一个案子,淮如的律师可能以杀死必死之人免罪,甄律师则必须推翻这个理论;可第二个案子,她要证明言栩杀死的是必死人,无罪。

完全相反的两个案子,这位律师期望得出两种完全不同的结果。再度矛盾。

史无前例。

报纸媒体都在说,这次的外判已经创造了历史;但,这只是小巫。

如果她打赢这两场完全相反的官司,她就创造了K城法庭真正的历史。

K城,甚至放眼相似法系的国家地区,也没有出现过这种案例。如果她赢了,她会为今后相似的案子树立标杆。

民众的热情到了最高点,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她,能同时赢下两个案子吗?

这,是一个见证奇迹的时刻。

开庭那天,法院门口盛况空前,比当初唐裳戚勉的案子还要引人关注。连警察都出动维持秩序。

绑架,挖心,人质被绑匪逼迫杀死警察,这样的噱头足够引发全城关注。围堵在整条街的记者和民众像打了鸡血一样疯狂。

先审的是淮如杀林涵案。

入庭时,甄意习惯性扫一眼旁听席,言格坐姿端正,在最边角的位置。虽然身体并未完全康复,还很虚弱。但她的庭审,他必然会来。

尹铎也在旁听席上。下一场审判,他和甄意在对立面,但这一场,他站在甄意这边。

法庭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以前做助手的杨姿,成了对立面的辩护人。

此刻的杨姿心里非常激动,信心满满。摸爬滚打那么久,她渴望经此一役,一举成名。

唯一的遗憾是,对手不是尹铎。不然,可以当面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淮如一开始想过回避,可杨姿说甄意的身份在打擦边球:她和当事人淮如林涵都没利害关系;控方没有选她当证人,她不会以证人身份出庭。

大家都是钻空子的人,杨姿深知甄意不符合回避原则。更何况,她也希望和甄意做对手,在法庭上亲自击败她。所以,她没考虑申请回避。

这些天新闻媒体全在讨论甄意,这两个对立的案子太耀眼,杨姿想,一定是言家动用关系想捧她出名。刚好,由她亲自摧毁。

旁听席上挤满媒体和民众,人头攒动,却井然有序。落座后再没人发声,也无嘈杂。

法官宣布开庭,座无虚席的法庭鸦雀无声。宣读完检控书后,首先由辩护人杨姿盘问淮如。

杨姿一身黑西装,走到法庭中央,面向淮如,嗓音温柔:“请给我们描述一下你被绑架的经历。”

淮如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我在停车场看见安医生,想过去打招呼,突然被那个男人拖上车。他拿枪抵着我,我吓得魂飞魄散,不敢乱动,只能听他安排。”

她面色凝重,仿佛当初的经历如今想起还是梦魇。

“接下来呢?”杨姿语气非常柔和,像不忍吓到她。

甄意明白,这样的配合无非是给大家营造淮如受惊过度也是受害者的形象。

显然她们准备充分,做得很好。淮如始终一脸不安的惊恐,描述如何被许莫拖下车,如何被他拖着经过一个泡着红色动物心脏的水池,又描述阴森的走廊,泛着白光的玻璃房子和手术室,成功运用各种的感官形容词给在座的人描绘出一幅绝对恐怖的画面。

这是事先商量好的,让陪审团了解她无力而惊恐的处境及她遭受的巨大心理压力。

甄意冷静坐着,要不是她早见识过,只怕此刻都觉得阴风阵阵。

描述完场景和心路历程后,淮如终于进入正题,讲起被胁迫杀人的环节。说到这段,她几度落泪:“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可他拿枪口对着我们。我没有办法,我太害怕……”她伏在证人席上,呜咽大哭,“我每天都不受控制地回想当时的噩梦,永不会忘记。对不起,我对不起林警官。可我真的好怕死,我好怕死!”最后一句话真是道尽人性心酸悲凉。

旁听席上,众人唏嘘不已。杨姿声音柔和,像苦情电视栏目主持人:“那时,你想的最多的是什么?”

“反对。”甄意抗议,“无关问题。”

法官点头:“辩护人,请陈述问题的必要性。”

杨姿道:“我当事人的心情和心理压力会影响她的判断。”

法官斟酌片刻,说:“请准确地提问。”

“是。”杨姿看向淮如,“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我弟弟。”淮如泪流满面,“我和他相依为命,他身患尿毒症,一直由我照顾。我不想死,如果我死了,我弟弟就活不成了……”

好一手亲情牌。她泪如雨下,讲身世如何凄苦,如何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工资微薄照顾重病的弟弟。

甄意数度抗议“无关煽情”,却招来杨姿更激烈的反驳。

到最后,杨姿激动起来:“我的当事人,一个普通的公民,热爱工作,为弟弟奉献,求生欲望强烈。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大多数人都会做出和她一样的选择。有部分人会做出高尚的行为,可像我当事人这样求生的小人物才是社会常态。高尚的行为值得我们推崇,但普通人的选择也无可厚非。在座的各位,关键时刻试问谁能坚定不移地舍己为人?谁又会像我的当事人这样选择保全自己,为自己的家人活下去?”

她越说越慷慨激昂,煽动人心的话语在法庭里回荡,听者被她感染,为之动容。

法官猛敲法槌:“辩护人,请不要情绪误导!”

杨姿立刻收敛,低头认错。但,这势必会误导众人的情绪。

甄意丝毫不乱,早料到杨姿会打感情牌,只是没想到淮如表现如此好。

杨姿回位后,甄意起身,走到淮如跟前,递给她一张纸巾。后者意外,小心地接过来,不懂她的意思。

甄意凉淡道:“自案发,你面对各类媒体哭了一个多月,我不知道你眼泪哪来的,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哭成习惯。但法庭上要控制情绪好吗?”

简单的一句话,暗讽她做戏。

淮如攥着纸巾,不吭声。而杨姿甚至无法提出抗议,那会是此地无银。

甄意语气若有似无,问:“你很怕死,因为你死了,你的弟弟就活不成。你舍不得弟弟,想为他活下去?”

淮如的苦情史一直被媒体报道,为她加了不少分。她点头,抹眼泪:“是。如果我孤独一人,死也无所谓。但为了弟……”

“好一个为家人活下去。”甄意夸赞,笑容一凝,语峰急转,“你的家人是家人,林警官的家人就不是了吗?”

她变了脸色,指向旁听席,那里,一对父母白发苍苍,一个女人满面泪水。

“林警官的父母和怀孕七个月的妻子就坐在这里等着法律为他们的家人声张正义!老人身患重病,妻子身怀六甲,现在,谁来为他们活下去?”

全场噤声。

甄意质问:“你们一个个声称杀人无罪的,谁敢抬头看他们的眼睛?他们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家属!”这句话无疑是给那些同情心泛滥的人打脸。

一句话挽回大半局势。

杨姿猛地想起,甄意不仅代表控方,更代表了有血有肉的受害者家属。感情牌不是只有她会打。

淮如没料到这一招,好几刻没反应,直到法庭上起了小小的议论,她才再度痛哭流涕:“对不起。是我自私,在那种情况下只想保护自己。对不起,我以后供养林警官的家人……”

面对她的忏悔,甄意冷言打断:“我开始提问了。”

语速很快,不带任何情绪:“刚才你回答杨律师提问时,说你恐慌害怕,时刻担心被杀?”

“是,我被绑架那么久,太害……”

“回答是就可以,不用引申。”她听够她的苦情戏,不需要她再影响陪审团。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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