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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章 此间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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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Diffusion of responsibility(责任扩散)。单独的人有责任帮助受害者。多人在场,责任就扩散。人越多扩散越严重,都想着下一秒别人会提供帮助。”

言格把纸巾扔进垃圾篓,不徐不疾道:“如果沦为被害者,要有目标地呼救,从人群中挑一个正关注案发,有体力,最好有同伴的人,指定他帮你,告诉他带着众人一起救你。”

“言格,你好厉害。”

他微愣一秒,轻声回应:“学这个的都知道。”

她深深地看他:“你总在我困惑的时候告诉我我不知晓却应该知晓的东西。让我豁然开朗,又给予解决途径,让我充满希望。言格,有你真好。”

她如此直白的一番话叫他心跳不稳:“这个案子你要做什么?”

“深城的检察官会提起诉讼,两边的民众都很愤怒,我要帮受害者家属和深城公诉方联系提要求。过会儿和尹学长去深城。”

言格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把电影票拿出来给她:“研究所发的,一起去看吧。”

她拿过来瞧:“《微观世界》纪录片。好好玩的样子。”

言格一愣,拿错了。应该是爱情片来着,网上推荐9.8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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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研究所发的电影票,好高端。”

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言格觉得自己弱智了,研究所怎么会发爱情片?差点露馅。不对,为什么要说是研究所发的?

他低下头,摁了摁眉心。

深城的秋天气候怡人,空气温凉清醇。阳光和煦,蓝天高远。

甄意坐在空旷的会议室里,手指不经意在桌上敲。看看手表,快下午四点。这样大的事情居然拖拖拉拉。这次会面,K城来了一个检控团几个坊间律师;深城这边一个检察团,另有名校来的社会专家和法律专家。深城的官员们早到了,可深城来的专家们晚了。

甄意忍不住“哼”一声:“呵,专家们!”

尹铎倒脾气好,从容淡定,感觉到她烦闷的小动作,慢悠悠道:“晚上有约?”

呃?忘了。不提醒倒好。“没。”上次同学聚会后,再看到尹铎,难免尴尬。估计回不去,她抬手给言格发了条短信。等了几分钟,言格没回。

听尹铎在议论:“我在视频里看到那几个施暴者踩她的头时……”

甄意手机静音,收进口袋。

一位检察科员很愤怒:“庆幸深城有死刑。一刀捅死城管的小贩死了,撞倒妇女几刀捅死的大学生死了。现在围殴、爆头、淋尿,把人活活打死。一定要为死去的林芝讨回公道。”

尹铎叹气:“公众希望施暴者都受到严惩,至少无期。可围殴的人数太多,八个。”

甄意拧眉,此时会议室的门推开。负责案件控诉的深城检察官们刚才已见过,五六个专家则个个戴着眼镜,面容严肃,透着考究的学术气质。

方姓检察官把专家们和K城检控团的成员互相介绍后,开门见山道:“这次的事件引发了全国关注,警方检方压力都非常大,请各位过来是想就这个情况商讨。”

尹铎沉肃地问:“深城检察院对犯罪嫌疑人提出的控诉罪名是?”

“肯定是故意杀人,但具体量刑……”

“方检察官,我们对此有意见。”一位犯罪学专家提出异议,“民众反应强烈,但这应该是一起故意伤害和过失致人死亡案。”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几道声音异口同声:“反对!”“反对!”“反对!”

阳光投影在红色长桌上,刺眼。

犯罪学家淡定地推推眼镜,说:“这群人是一时冲动,没有蓄谋,也没料到把人打死。事件影响恶劣,但作为专业工作者,不能受情绪影响,应该客观地看本质。”

甄意语气微凉:“以所谓的‘客观’来凸显自己的‘专业’,是不是没人性了一点?”

犯罪学家皱了眉。他身旁的社会学家开口了,像老师训学生:“我们不能一味顺从民意,迫于社会舆论压力而放弃我们的专业性,去做民众呼吁的选择。”

甄意:“显示‘专业’是根据客观判断做出对的事;而不是逆反地不经判断一味盲目地站在反对的一方,以为只要反对就是专业,只要反对就是理智,只要反对就是标新立异。”

“你……”

方检察官道:“的确,执法者不该受舆论的左右和摆布。可这次根据现场目击者证词和地铁监控录像,施暴者是故意杀人无疑。”

犯罪学家仍不赞同:“犯罪嫌疑人在主观上没有想把人打死。我去看守所看过,他们说没想到那个女人打几下就死了。我们要看客观证据。”

“客观吗?”甄意把笔记本打开,利落地翻转,推过去,“首先,视频里女人倒下后惨叫,捂着肚子喊‘我有孩子’不下七次,结果遭来施暴者对其腹部猛踢;其次,这几人踩受害者的头,把她的头踢向墙壁,十八次。他们‘没想到那个女人打几下就死了’?”甄意忍着怒气,“人要多无知才会相信他们的话?”

对面一群专家噤声不语。

“不要玩文字游戏说不是故意杀人。作为法律专家,你们比谁都清楚,行为人明知自己的行为会发生致他人死亡的结果,希望或放任这种结果发生即为故意。”

方检察官不经意点头。

法律专家满面愁容,痛心疾首:“我理解你们和公众的愤怒,可每当发生这种事,舆论便会把执法者抛到风口浪尖,用民意影响大家的情绪和抉择,这是以暴制暴!”

“在摆明了的证据面前,说以暴制暴?”尹铎皱眉,“公众相信法律,请求法律为受害者主持正义。”

法律专家争辩:“制定法律的目的不是杀人。我们顺从民意,不保持冷静,这是亵渎法律尊严。”

“法律的目的的确不是杀人,是惩戒。”甄意道,“不仅为了告慰死者,更为保护活着的人。所谓的专家,你们明白法律的尊严是什么意思吗?不让每一个受害者枉死,不让每一个幸存者心寒。你们捍卫的法律做到了吗?!”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专家团们彻底再没了言语。

走出大楼时,天色已晚。甄意他们走下大理石台阶,每个人心中都很沉重。最终确定是故意杀人,预期量刑是两人无期,三人有期,一人拘留,一人接受教育。

尹铎给大家打气:“这已经是比较令人满意。”

甄意情绪不高:“对林芝的父母和丈夫来说不够。”

“甄意,我们都知道,不可能全重判。”

“是啊,我知道,却无法理解。”甄意寂寞地笑笑,“你又要说我激动,感情用事了。可我真的不懂,一直不懂。生命本就无价,杀人的罪恶也无法衡量。为什么要用无法衡量的东西来做计算题。八个凶手杀一个人就比一个凶手杀八个人罪孽要轻吗?”

尹铎转头看她,只见夜幕中她的侧脸格外白皙柔弱,他轻声道:“你清楚的,法不责众。”

甄意苦苦一笑:“因为凶手是八个人,死者只有一个,所以这种责任可以平均分担然后减轻。是不是以后杀人都群体行动就可以免责?的确会免责。发生过很多次了。货车翻车,众人哄抢;群体打砸,群体斗殴,这样的事件少吗?可偏偏,偏偏啊,法不责众。”

尹铎默然半刻:“情与理很多时候讲不通。而理,有时本身就讲不通。”

甄意扯扯嘴角,无意识看看手表,快八点了。

猛地一惊,慌忙翻出手机。没有未读短信,只有一个未接来电,下午五点,言格打的。刚要回,尹铎拍拍她的肩膀,回头看众人:“大家别沮丧,一起去吃顿晚饭。”

甄意此刻哪里有心思吃晚饭,拒绝的话还没出口,就望见——

秋天的夜里,玉兰花路灯的光乳白而朦胧,从层层叠叠的树叶间流泻而下,像轻纱笼罩的梦境。

路边的树木仍是茂盛遮天,临海的风清凉沁心,一吹,青黄相接的落叶便纷纷坠落,在白纱般的路灯光里翩跹飘旋。

言格一袭墨蓝色风衣,双手插兜,悄然无声立在灯光下透明的落叶里。

碎发下,眉目如画,眸子深邃清湛,望着她。

夜里的海风吹着他的衣角翻飞,他身形笔直而修挺,像一棵临风玉树。

甄意呆了几秒,没意识到尹铎的手还搭在她肩膀上。片刻前沮丧幽闷的心此刻被一种渐渐涌起的惊喜替代,她没告诉他开会的具体位置,而他居然找来这里了?

脑海中莫名想到一只冷淡又骄傲的小白狗,顺着她的气味,这边凑凑,那边闻闻,一路嗅嗅,最终追来这里。然后乖乖坐在路灯下,一下一下,缓缓摇着尾巴等她。

不看路边的蝴蝶,也不看路过的猫咪,黑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移,只盯着这里。天黑了也不走,不等到她绝不走。

嗷!

当然,面前的男人俊颜清淡,丝毫没有小狗的可爱和暖萌,但……

这一刻,她终于有了一种被他追逐的感觉。这种感觉……太美妙。

暮色四合,夜风清凉。

甄意飞快跑下台阶,鸟儿一样飞去言格身边,满心欢喜:“你怎么来了?”

言格垂眸,她脸上笑容灿烂,像要把世界点亮。他眸光微闪,不自觉抬手捋了捋她鬓角的碎发,轻轻别去耳朵后边,他声线清润:“约好见面,你却没来,想见你了。”

话说得平实质朴,却叫她心里最柔和的一根线轻轻颤动。加上他亲昵的动作……甄意立在夜风里,要醉了。

她对身后的同伴们招招手,拉上言格一起走:“现在看不成电影了,饭也吃不成了。”

他倒还好,她在身边叽叽喳喳,他就心底安宁了。

甄意歪头想想:“明早还有工作,晚上还是要回K城的呢。要不现在回去吧,冰箱里有菜,笔记本里有电影,一举两得。”

听上去真不错。两个人,安静。他点头:“好。”

回K城的路上,他心无旁骛地开车,她懒散地窝在副驾驶室,有一阵没一阵地嘀嘀咕咕,和他说着漫无边际的话。说这个案子,最后不知怎么说到淮生,说这几天去民工村看望林芝家属的路上遇到了淮生。

“言格……”她声音低落,“淮生现在好可怜。”

遇到淮生时,他提着一袋子青菜,个子高高的,很清秀,在破败的环境里一瘸一拐地走,十分醒目。上次坠楼给他留下严重的腿伤。甄意心酸,追上去和他打招呼,问他换肾手术后的恢复情况。

淮生邀她去他家里坐。甄意这才知道,姐弟俩一直住在这里。

楼道很脏乱,像甄意曾住过的工厂旧房。开了门,只有一间房,淮生睡床,淮如睡沙发。

却是非常干净整洁的小居室,甚至很温馨,窗台上种着白色的花,挂着贝壳装饰,桌子上摆着一对陶瓷小猫咪。一切看上去都很廉价,却拼凑出一种家的感觉。

墙面涂成淡淡的紫色。淮生告诉甄意,淮如说,紫色是幸福的颜色。

甄意问及他的身体状况,淮生说康复情况很好。问他需不需要钱,他摇头,说最近他的卡里不知道谁给他打了一笔钱。等他休息一段时间就开始工作。

甄意莫名难过。淮生没读过书,身体也不好,不论脑力还是体力,找工作哪那么容易?

“我要开独立的工作室了,要不你去我那儿帮忙吧。”

“不用了。”淮生勉强笑一下,很苍白,“我现在是过街老鼠,别影响你了。”

几个月前甄意做记者采访他时,他乐观向上;现在他病好了一半,却不会笑了。比起当初身体上的病痛折磨,如今他面临的是更痛苦的心理困境。

窗边有张米色的桌子,摆着厚厚的十几本笔记。甄意无意翻了一下,有本已经发黄,是淮如小时候的字迹。那时可能不到十岁,劣质的圆珠笔,字歪歪扭扭的:“100克西红柿,碳水化合物2.5~3.8g,蛋白质0.6~1.2g,维生素C20~30mg,苏氨酸4.2~7.2mg,胱氨酸1.8~3.6mg,蛋氨酸0.6~1.2mg,矿物盐……”蛋白质和氨基酸上用醒目的黄色马克笔涂过。

蔬菜水果干果,肉类海产品,几百种门类,几千几万种分类。特殊食品资料及烹饪方法,尿毒症患者疗养方法,变成面前十几摞纸。

窗外的风吹进来,书页唰唰地轻响。甄意心里苦涩又感动。

淮生翻看着淮如留下的笔记,用天平给食物称重,拿计算器计算蛋白质氨基酸含量。少了就加几片叶子,多了就切掉几小块根茎。他做得不熟练。几小样东西让他手忙脚乱。

近二十年,淮如每天这样给他做饭,毫无怨言。“你怨淮如吗?”

淮生沉默好久,才说:“只怨我自己。是我把姐姐拖累成这样,她都是为了我。”他背身对着甄意,声音很低,“甄意,我就是我姐姐的病。”

甄意无言以对。贫穷的徐俏,一场病榨干她的家,让父母负债累累人财两空;淮生一场病,榨干他姐姐的人性和生命,让她泯灭良知逃亡天涯。

“淮生,你以后该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看多了人和事,现在在付费网站上写小说,能勉强维持温饱。”

“啊,我喜欢看小说,告诉我你在哪里写,我去支持。”她并没这爱好,看过的小说只有一本。甄意记下来,暗暗决定号召她认识的人都去支持。

淮生成功做出一顿饭,非常难吃,他一点一点全咽下。

甄意没待多久便离开。出门时意外遇见唐羽和索磊;两人提着一大包PKU特殊食品来看淮生。一问才知,唐裳唐羽和淮如小时是好朋友,只不过唐裳唐羽很乖,很小就被收养。虽然家境不富裕,但也幸福成长。

说到这儿,甄意累了,望着前方灰暗的公路,长长地打哈欠,口齿不清地问:“失去双亲的孤儿比较容易犯罪吗?像淮如和安瑶。或者容易成为被犯罪的对象,像唐裳和宋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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