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 此间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 10
“甄意?”
“唔?”她在尚浅的睡眠里应答。
“洗脸再睡?”
“唔。”她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像被吵醒,委屈,撒娇,“你让我睡一下嘛,就一下。”
黑黑的眼珠哀哀地盯着他,像只祈求抱抱的小松鼠。
他是拗不过她的,轻声道:“好。”还是打水过来给她清洗吧。没起身,她一把拉住他的手,眯着眼,抿唇笑:“你答应我了,让我睡一下。”
他反应过来,她说“你让我睡一下”有另一层意思。又被调戏了。睡到半路醒来调戏一把,他真服了她。可她或许真累了,没有后续,又闭上眼睛。两只手还懒洋洋抓着他。
他坐在床边,拇指轻抚她的手背,暂时不太想起身。忽听她朦朦胧胧地咕哝:“言格?”
“嗯?”
“你不要吃醋,我最喜欢你。也只喜欢你。”
“嗯,我知道。”他俯身靠近,在她眼睛上落下一吻。
她却觉得痒,爪子一扒拉,揉揉眼睛,把他的吻揉掉了。“……”
床上,她调整睡姿,滚了一个圈,梦里想起什么,小声咕哝:“言格,我们帮帮尹学长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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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格起身去打了水,浸湿毛巾,把她的脸清洗两遍。她被打扰了,在梦里不太满意,脑袋滚过来躲过去地直哼哼,他费了半天劲才弄好。又给她擦手洗脚,总算弄干净了,盖好被子。她早已睡熟,睡颜安宁。
把毛巾和水盆放回原位后,言格打了个电话:“季阳先生,请你去一个地方。”
仁辅大厦十层的工作室外还拉着警戒线。凌晨五点半,走廊的灯已修好。一路明亮。
季阳一见言格,便开门见山:“你说这次是两个案子?”
“对。具体情况我在电话里和你说了。‘卫道者’案我不清楚,应该如你的画像。但郑颖和杨姿的‘洋娃娃’案都用到催眠。”
季阳沉吟:“郑颖与杨姿两人和前几起死者的死状一模一样。”
“郑颖的死亡现场是密室,其他都在开阔的地方。郑颖的装扮比前几起精心而华丽,另外……”言格指了指工作室的镜子和血色圈圈,“这个图案和郑颖死亡现场一样,据我所知,前边几起案子虽有血环,却不是这样。你也应该感觉到,以‘卫道者’身份对郑颖和杨姿实施惩处很牵强。郑颖已得到原谅,而杨姿不过是帮淮如打官司。”
季阳终究叹了口气,承认错误:“你说得对。很可能是两个案子,一个‘卫道者’,一个‘洋娃娃’。说起来,‘卫道者’上半年每月发生一起,很规律,六月最后一次犯案后中断。现在是十一月。‘洋娃娃’案出现了两个受害者,相隔不过三天。”
言格问:“一般来说,连环杀人停止他的规律是为什么?”
“心情改变,突然想通,意外死亡。都有。”季阳靠在墙上,叹了口气,“其实,一些非仇恨、无法从死者社会关系查询的案件,单独的心理画像只能找大致的范围排查剔除,却很难锁定。比如上半年的‘卫道者’,符合嫌疑人画像的公职人员在K城范围内有二十个。只不过郑颖和杨姿的案子让我们把范围缩小到尹检控官身上。”
季阳揉揉眼睛,这几天连续熬夜,累坏了:“审问尹检控官时,我很难受。可作为审讯人员,不能有半点同情。不到最后一刻,谁也拿不准同一战壕的战友究竟是好是坏。”
“接下来警方会怎么办?”
“如果是‘卫道者’,可能只能等他下一次犯案。”季阳说。
“郑颖和杨姿呢,你可以抛弃之前的误解重新分析吗?”
“什么意思?”
“我想,这两个案子会不会有私人因素。”
“私人因素?”
“之前的‘卫道者’案,尹铎检控官非常符合嫌疑人画像。可没证据。而‘洋娃娃’案,每个受害者都和尹铎有联系。郑颖给他打过电话,杨姿对他有暗示。”
季阳一愣:“你的意思是?”
“有人知道‘卫道者’案的嫌疑人名单,模仿后用两个和尹铎有关的受害者栽赃嫁祸。”
季阳觉得棘手:“如果是那样,范围就大了。检控官职业本身就容易树敌。”
言格的思路清晰:“这两案和‘卫道者’的受害者有什么不同?不同点应该可以透露出罪犯信息。”
季阳立刻想起来:“润滑剂。”
清晨的曙光从窗外洒进来,安静的清早,他的声音缓慢而有力:“郑颖和杨姿都有润滑剂,凶手对女人非常体贴。”
言格蹙眉沉默半晌,忽然想到什么。昨晚离开现场时的那种怪异感,此刻终于……他回头看悬挂杨姿的绳子,一端系在墙壁上。
从上到下一排木棍装饰。当时杨姿脖子上系着绳子,绳子绕过中间的木棍,拉下来系到底端。用力拉扯后固定住。绳子太长,还剩余了很长一截。绳子绕的是中间的木棍,而非最高的。
他站在墙边,伸出手,轻而易举触碰到最高的那条。他想,如果是甄意,蹦起来只能刚好够到中间那条。
季阳看到言格的动作,疑惑:“是个矮个子男人……女人!”他愣住,“可受害人和嫌疑人有交流啊!”
言格把手收回来,放进兜里:“好的催眠师能用假的东西让被催眠者产生最真实的记忆。”
季阳张口结舌,一个女人催眠欺哄另一个女人,让她产生幻觉。有了受害者的亲身“感觉”和口述,嫌疑人收走假生殖器,让众人确定嫌疑人是男人。
太可怕了。季阳:“尹铎检控官洁身自好,不太可能招致女人这样深刻的仇恨。”
言格则深深蹙眉:“有件事情很奇怪。嫌疑人给郑颖催眠,让她自杀,自己远离现场;可在杨姿这里,她亲自来现场。报了警,没让杨姿死。为什么?”
“嫌疑人要的是不是受害者口述?当时甄律师深受刺激,情绪失控。她报复的不是一人,是尹检控官和甄律师!”
言格一愣,心忽然就有些发凉,像漏了风。
他拔腿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摸出手机。淮如那个疯女人,他早该想到!
甄意抱着被子,滚成一个团,睡得香甜。迷蒙中,听到自己欢快的声音:“甄意,你男人电话,快来接呀——”唔?她睡了不足一个小时,哪里醒得过来?
她男人不就在她身边么。她闭着眼,伸手抓抓,空空的。那声音还在唱:“甄意,你男人电话,快来接呀——”
她太困了,蒙眬地睁开眼,瞬间猛地一惊,弹跳着往后一颤,睡意全无。
面前一面镜子,画了血淋淋的环,镜子挂着一个硕大无比的假男性生殖器!
她的心因为骤醒和惊吓,剧烈地跳。
拉着窗帘,清晨的卧室里还很昏暗。镜子里她面色惊恐,脸色煞白,脖子上……系着一个蕾丝项圈,另一端……
她的心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回头就见床头坐着一个女人,殷红的嘴角挂着一抹奇异的笑。
甄意从床上跳起来,可脖子上系着项圈。淮如猛力一扯,甄意摔趴在床上。绳上力道太大,她喉咙剧痛,却发不出声音。淮如把她扯到面前,手掌捂向她的口鼻。甄意一骇,敏捷地打了个滚,一脚踢向淮如的手。
噼啪一声清脆,玻璃摔在地上破碎开。
甄意抓住绳子蹦下床,手劲加重力把淮如骤然扯倒。眼见淮如要爬起来,甄意返身扑去,拿绳子绕住淮如的脖子用力拉紧。
“淮如,你喜欢这样杀人吗?你喜欢这种感觉吗?”
窒息的感觉把淮如逼疯,她拼命挣扎,手指往甄意脸上一抓,抠出一条血痕。甄意痛得捂脸。淮如挣脱开,连滚带爬跑去床的另一端,捂着胸口猛烈呼吸。甄意要追上去,却闻到一股香甜的气味。是刚才摔碎的玻璃瓶。
甄意知道这是言格说的安定剂,助催眠的。“淮如你用这样下作的方法杀人,恶心至极。”
淮如捂着发痛的脖子,一扯绳子,把甄意扑在床上,斥道:“是你们逼我的。”
“你自己是好是坏和别人没有关系。”甄意把她掀下来,狠狠一脚踹向她胸口。
淮如滚去床脚,半跪在床沿,捂着巨痛的胸口,眼神阴鸷。
甄意:“你杀了林涵,杀了许莫。终身监禁已经便宜你。你没资格报复我和尹铎。”
手机又响了:“甄意,你男人电话,快来接——”淮如抓住砸去墙上,手机摔落不叫了。
“没站在我的位置,你也没资格说我。”淮如暴怒,扑过来。
甄意猛踢她,没想她发了狂,硬生生挨她几脚,仍是冲上来掐住甄意的脖子,将她压倒骑坐上去。
落地窗外的风吹得她的头发张牙舞爪像魔鬼,她眼睛瞪得滚圆,要从眼眶迸出,嘴角抽搐,激烈道:“如果我弟弟健健康康,如果世上那么多人有一个帮我一把,我都不是现在的样子。你以为我愿意?你有什么资格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俯视我?”
淮如全身的力气都在手上,死死扼着她的脖子。甄意痛苦挣扎,把淮如的手背抓出满手的血痕。她的肺憋得要爆炸!
她满手血污四处摸,寻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床边的镜子,用力往床头砸。她握住碎片,使尽力气往淮如脸上刺。
淮如脸上划出深深一道伤口,皮肉翻开,鲜血直流。她厉声惨叫,捂住脸。
甄意猛然如浮出水面,空气像不可阻挡的气流开闸般涌入胸腔。她又怒又恨,刺向淮如胸口。
后者弹跳下床,狠扯绳子。甄意一个趔趄从床上滚下去撞到落地窗。淮如捂着喷血的脸颊,目光怨毒如蛇。她抓起阳台上的欧式椅子,朝甄意头上砸去。椅子砸落,甄意手臂粉碎般剧痛,痛彻心扉。
淮如抓着椅子一下下死命地砸,落地窗的玻璃一点点渗出裂纹,像绽开的雪花。
“你是什么东西!你和尹铎命好,如果生下来是我这样的境遇,你们连我还不如!联合起来设计我骗我入套,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甄意缩在墙角,长发遮面,没了动静。淮如一把将甄意揪起来,斥骂:“站在高处俯瞰众生的感觉很好吗?那么喜欢维护正义,为什么不帮帮在底层挣扎的人?因为那样太平淡,哪里比法庭上攻击毁灭别人,看着被告绝望痛苦更畅快?甄意,当众羞辱我的感觉很痛快吗?”
甄意嘴角带血,脸色惨白,却突然睁开眼睛,抓起身旁的椅子,狠狠砸中淮如脑门。
淮如摔倒在地,而甄意也精疲力竭,握着椅子和她保持距离。半刻后,淮如坐起来,隔了很久,缓缓转过头,脸色潮红却宁和,像吸过鸦片般。
甄意猛然意识到淮如吸入了过量药物。清凉的秋风从窗外吹进,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冷得透心凉。望着淮如笔直而幽深的眼神,她莫名地想,淮如有如此深的仇恨是天性偏激,还是有人催眠强化了她的仇恨?
淮如起身,一步步朝甄意靠近。“你难道不该谢我?我让你看清了你的闺密,她的性幻想对象是你的男人。你恶心吗?你想她去死吗?”
甄意脸色微变。
淮如笑了:“你和我一样,也有恨不得谁去死的心情。”不对,这些话不是淮如说的。这语气不像淮如。甄意看着淮如阴森的眼睛,觉得看到了另一双更冷幽的眼。
淮如还要靠近,甄意一脚把她踹开,擦一下嘴角的血,狠狠道:“淮如,别把我和你比!即使心里有怨恨,也是普通人的情绪,很快就会消失。我不像你,我不会伤害任何人。”
淮如踉跄着后退,靠在栏杆上哈哈笑:“不会伤害任何人?你有脸说这种话?连你最爱的男人都伤害,你有谁不敢伤害?你比我还恶心。”
甄意狐疑看她,不明白她又哪里不正常:“你乱说什么?我最爱的男人是言格,我从来没伤害过他。”
淮如安静一秒,陡然爆发更大的笑声:“你以为那些耻辱你否认就不存在?八年,他再次出现在你身边,在你和他人欢笑的时候,在你被别人吸引注意的时候,他一直看着你。看不见这个世界,只看得到你。我真想笑。好好笑。甄意,你怎么有脸再出现在他的生活,再恬不知耻地享受他的爱?”
甄意身体痛得钻心,却不及心头的不适:“我把你的脑子打坏了?”
“还装。”淮如脸色空洞,含着冷笑,像在叙述别人给她设定好的故事,“KTV失火,他去找你。你平安无事,约他去相遇的公车站见面,和他分手,他不接受,在公车站待了一下午。那天刮台风,同学经过喊他,他也听不见。他想不通,不想分手,去找你。你表姐说,你去泡吧了。他讨厌那种地方,却一家一家地找。你和一群混混一起。他拉你走,你甩开他;他也不说话,一遍遍拉你。你打他踢他,他不松手。你叫混混们打他,他也爬去握住你的脚踝不松。你们继续打,把他扔在垃圾堆扬长而去。”
甄意一动不动,不明白她从哪里编造了鬼话。
“把重伤的他扔在那里,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淮如脸上浮起诡异的笑,“那附近那么乱,各种人都有。他真是一个很漂亮的少年啊!”
甄意的心,一瞬间被掏空,冷风呼啸着往里灌,冰凉透骨。即使她不相信,可只要一想那种画面,她痛得耳鸣轰隆。“你胡说,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不准你用这种话中伤他!”
言格被人……那种事她想都不敢想。只一想,她的心痛得活生生死去,像拿刀狠狠地刺,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她立在阳台上,立在秋天冰冷的风里,瑟瑟发抖。
她不记得,她没做过。他不可能遭遇这种事。这不可能发生在她最爱的言格身上。不可能发生在那个干净又沉默的男孩身上。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