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 此间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 19
言格沉默。
别说厉佑这种头号危险人物不能交换,即使交换,他们也不会放了甄意。
那……这场对峙要陷入僵局了吗?
白色的房间依然光明而干净,唯独束缚女孩的那面墙上,四溅的血迹像点点的红梅。
甄意虚弱而无力地仰着头,黑发凌乱地散落身后,沾了血迹,一簇簇凝结在一起。
头顶上巨大的灯像太阳一样耀眼。
她望着天空,嘴唇干裂而血迹斑斑,脸色煞白得没了一丝血色,唯独眼眸清湛湛的,灯光倒映在里面,白灿灿的像波光粼粼的湖面。
手腕处因为剧烈挣扎,已经被磨得破皮渗血,像带着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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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姿累惨了,倒在躺椅上一觉睡醒,看着沾满血迹的断裂的皮带,已嫌恶得不想去碰。起身看甄意,她颓废地跪坐在一地的烟头里,身子无力地往外倒,可双手仍被固定在墙面,拉扯着。
她看上去很清醒,一瞬不眨地盯着天空中的灯,不知在想什么。
杨姿都没有力气再折磨了。她嫌打火机太麻烦,用了蜡烛,可点烟用的蜡烛都烧尽了。
她以为甄意在酷刑下会屈服,会让甄心出现。
但是,两天过去了,这个女人活活痛晕了无数次,可每次睁开眼睛,醒来的却还是甄意。一次比一次虚弱无力,可每一次都不是甄心。
或许,这样的她,算不得虚弱;这样的她,其实是另一种无声的反抗与死磕的倔强。
杨姿过去松开甄意的手铐,甄意便如同纸片一样坠落在地上,侧着身子,长发遮住了苍白的脸,看不清神情,像死了一样。
这次,她彻底没了爬去洗手间清洗自己或者喝口水的力气了。
杨姿靠在墙上坐着,她都累得虚脱了,看着甄意一动不动,忽然有些感概:“甄意,你这样死撑着是为了什么?”
没有回应。
杨姿懒得起来,爬过去摸来打火机,再次点了一根烟,这次,她没了往她身上戳的兴趣,只自己一口一口地抽着。
两天的较量,她觉得,又是她输了。
她自然对甄意恨之入骨,可现在,这个骨头比钢还硬的女人把她磨得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深吸一口气,让烟丝在肺腔里流窜了一圈,又长长地吐出去。
烟雾背后,容颜冷漠:“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招人恨。”
甄意没动静,隔了好久,胸口粗沉地喘出一口气:“你还和招人恨我做了十多年的朋友,不是一样的可恨?”
杨姿一噎,嗤笑一声:“算不得朋友。你天生幸福,我天生悲惨,根本不是一国人。呵呵,是不是天生幸福的人,在面对折磨的时候,都比较耐受?”
甄意气若游丝:“哪有天生幸福的人,快乐是要自己找的。而你的痛苦,也是自己找的。”
杨姿愣了一秒,把烟头戳在地面上,一点点狠狠摁灭,摇摇头:“你就是天生幸福的人。所有黑暗阴邪的一面全给甄心承受了。你就是那个吸取她生命的吸血鬼。你迄今为止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她的罪恶之上。”
这下,倒在地上的女人不作声了。
杨姿好似终于占了先机:“你果然是幸运的,就连你让人害得言格受辱,这样的罪名也是甄心给你背着。这样的罪,言格也能原谅你。你怎么这么好命?”
地上的女孩手指轻轻动了一下,一点一点抠进地面:“你又胡说八道了。”
杨姿盯着她,安静一下,陡然就哈哈大笑起来:“甄意,你以为那些耻辱的事情,你否认就真的不存在了吗?”
这句淮如说过的一模一样的话在甄意的脑海里仿佛起了回音。
杨姿一声一声,念出了和淮如完全一致的台词:“甄意,在经过你对他做的那种事情后,你怎么还有脸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怎么还有脸再追他,再恬不知耻地享受他的爱?”
甄意贴在地面,手指狠狠抠抓着地板,五脏六腑忽然好似涌上一股细微而深入的痛,像被某种无形而不透气的重物压制住。
杨姿的话深深敲进她脑子里:“……他一家一家地找你……你打他,踢他,他也不松手……”
身体四处的痛开始堆砌积累,甄意猛地抓住脑袋,可淮如和杨姿,两个人的声音都钻进了她的脑袋里,变成两张恐怖的嘴脸,扭曲着絮絮叨叨,像是魔咒穿耳:
“知道后来他发生了什么吗?”
“为什么他从你的生活里消失了?”
甄意蜷在地上,瑟瑟发抖,一瞬间已感觉不到身上的痛,因为心间痛过千万倍,痛得她直抽搐。
可那声音更空荡地在她耳朵里回响:
“他真是个漂亮的少年啊!”
“他真是个漂亮的少年啊!”
……
“甄意,”突然之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了姐姐的声音。世界一片安静,甄意猛地僵住,抱着头,听见了甄心的声音,很轻,很凉,“这些都是真的啊!”
一瞬间,压制尘封的记忆好似洪水般将甄意席卷。
淮如残忍地刺激她,她终于想起,多年前,她踢开了言格爬过来握住她脚踝的手,把他扔进了垃圾堆里,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死了……
……她脑子里有一个声音说“杀了她”,淮如从楼上坠下去了……
……她光着脚穿着单薄的衣服在秋风里奔跑,她跑去杀厉佑,她被言格带回九溪……
……她看见了一世界的黑色日记,看见言格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看见他唯一一句“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看他八年的“今天甄意没有回来。”……
……她一把火让它成了灰烬……
……她惊恐惶遽地抱着他躲在床底下哭“言格,他们要来害你了”,她伤了他们家的守卫,她不认识言格了,她哭着到处找记忆中的少年,她拿刀伤了长大后的言格……
记忆的潮水摧枯拉朽,她孱弱的身体和破碎的心灵都在一刹那间碎裂成了粉末。
从内至外,冰冷彻骨。
言格,她的言格。
那样的伤害,他从来只字不提;
那样的伤害后,他还能对她微笑。
那晚,他躺在卧室里的草地上,月光如水,蒲公英在飞舞,他拿手背遮着眼睛,唇角的笑容像纱雾般清浅。
甄意执拗地睁着眼睛,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从她苍白的脸颊滚落。
潮水缓缓褪去,脑子里陡然空了,她累得精疲力尽,只听见甄心的声音:“杀了她,甄意,杀了她。”
她怔怔的,眼睛里空茫无神,却传来言格的声音,很轻很缓,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温柔,仿佛要将她的心融化:
“甄意,看到你这样,我很心疼。所以,很抱歉,我想让你忘了这几天的伤痛。但我并不是永久清除你的记忆,而在今后的某个时刻,你也会在正常或受刺激的情况下再度想起。那个时候,或许我陪在你身边,握着你的手,陪你度过;或许我并不在,于是你只能靠自己。我相信你的勇气和力量,相信你可以。
甄意,不要听任何人的责备,这并不是你的错。”
这便是那天他给她催眠后刻进她脑海的话,缓缓地,像清泉一样流过她的心间,
“甄意,我认为有一个契机,让我们分开八年,互相怀念,重新认识对方,审视自己,这样很好。我觉得,你值得遇到更好的人,于是,我努力让自己成为那个更好的人。我好像做到了,所以甄意,不要难过。这或许是应该高兴的事。至于你的病情,过去,他们说我生了病,你说没关系;现在,他们说你生了病,我也说,没关系。”
甄意的眼泪如开闸般汹涌。
言格,你怎么能如此爱我?
言格出门,见淮生坐在椅子上歪头靠在墙上睡觉。
听见轻微的关门声,淮生醒过来,揉揉眼睛,问:“有进展吗?”
言格没说话,去到他身边坐下。他要淮生等着,有关于杨姿的问题要问,所以淮生一直驻守警署。
言格的声音不再清雅,沉沉如水:“杨姿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很早就认识,但接触不多,她和我姐走得比较近。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可能是从我姐姐那里拿到的。”
他说了些杨姿的琐事,无非是轻浮势利小心思多。她举止轻佻,曾想勾搭事务所的老板,又想勾搭尹检控官。
淮生说完,问:“你怎么知道杨姿和郑颖的关系?”
“喉咙里的刀片和戏剧服装。”
“意思是?”
言格看他一眼:“郑颖死时的装扮,还有她喉咙里的刀片,是马丁·麦克多纳经典的百老汇剧目《枕头人》。”
“啊,一个故事套一个故事的连环套。”淮生拍脑袋,“讲的是枕头人让孩子们看到他们长大后会遭遇的惨剧和痛苦,让孩子自由选择。如果长大就得承受惨烈的人生;如果不想长大,枕头人就帮他们在孩提时代无痛苦地死去。”
“那个故事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这个。”
“是什么?”
“有一个弟弟,很有想象力,写的小说惊艳了很多读者。其实,他父母把他哥哥关在地窖每晚虐待,让弟弟在梦里听到哥哥的惨叫,以此激发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兄弟或者姐妹之间,一个人的幸福与成功建立在另一个人的悲剧和牺牲上。”淮生面露一丝苦痛,“所以你想到杨姿是悲剧的那个,而郑颖是幸福无知的另一个?”
言格“嗯”一声。
淮生低头:“难怪杨姿和我姐关系那么好,因为都一样苦命。”
言格:“我倒认为,有时候,付出的那一方看到弟弟妹妹过得成功幸福,本身也是一种幸福。”
“什么意思?”淮生问,但言格没回答了,扭头望着另一处。
走廊上传来细细的轮椅滚动声,淮生循声看去,一个和言格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他把轮椅停在言格身边,没看见淮生似的,直直看言格。
言格起身和言栩一起离开。
过了拐角,他低头看他:“有事吗?”
“安瑶最近精神不太好,希望你回去给她看看。”
“我现在走不开身。”言格说。
“我已经第三次来找你帮忙。”
“那我再跟你说一次,我走不开身。”
言栩低下了头。
言格转身要走,终究退回来,插兜靠在墙上,眸光浅浅看着弟弟:“难过了吗?”
“没有。”言栩声音很低,“是我习惯了有求必应。家里人对我都这样。”
“言栩,以前的事不用说了。”
“可事实就是这样。原本天生有病的只有我一个,妈妈只照顾我,不管你忽略你,让你也生病。对言溯哥哥也是,妈妈听别人说自闭症可以刺激好,就天天打言溯哥哥。”他越说声音越低,更深地低下头去,“是我不好。但现在我慢慢好起来了。只要她好好的,我就会好。言格,请你帮我去看看她。”
言格不言,利落短发下,眉眼乌黑清秀,只说:“我真的走不开身。”
“家里一个电话,十个厉佑也会放出去交换。”
“但厉佑不能放出去。”言格答。
“我明天再来。”言栩推着轮椅离开。
房间里的灯光雪白明亮,墙上的血迹已干枯发黑。
杨姿背靠着墙,隔着一段距离警惕地盯着甄意,她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连杨姿都发怵。
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人格分裂交替出现会这样恐怖。
片刻前,地上血淋林的甄意突然坐起来,有如借尸还魂,回头看杨姿,唇角忽然就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眼睛阴森森的,带着刻骨的恨意,说:
“甄意,杀了她!杀了这个叫杨姿的女人。”
杨姿手里还拿着摁灭的烟蒂,看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长发如瀑,脸色惨白,衣衫破败如女鬼。杨姿一愣,刚要起身,甄心猛然一脚踢来,正中她胸窝。她痛得牙齿咬到舌头,血腥味弥漫口腔。
她慌忙去抓刀刃,可才举起来,甄心阴着脸,一脚劈过去,刀尖居然生生折断。
杨姿魂飞魄散,吓得只会滚爬着往后躲。项圈箍住她的脖子,她吼叫着撕扯,杨姿惊得要死。
可女人脸色一变,瞬间柔弱,不堪忍受身体剧痛,倒在地上,泪流不止:“你休想!我不会听你的话,我不要杀人!”
很快,甄心坐起身,背脊笔直,脸色可怖:“你不听我的话?你受苦受难的时候,是谁在保护你?她那贱人把我们的身体伤成什么样子?你这个废物!”
甄意趴在地上,呜呜直哭:“不是,我姐姐不是这样子。我姐姐不会杀人。”
杨姿捂着被甄心踢得发痛的胸口,吓得脚发软,缓缓躲去桌子下。那是什么人啊,伤成那样居然能站起来攻击她?
杨姿望了一眼房门,想立刻出去,把这疯子锁在里面。
刚爬起身,望见甄心站起来,她立刻蹲下。
甄心嘴角抽搐着,狠烈驳斥:“你痛苦不堪时,谁拯救你?谁帮你处理艾小樱的尸体,谁帮你打戚勉那个混账,谁帮你对付淮如那个疯子?”
甄意呆若木鸡,没想亲爱的姐姐是这样是非不分的人,她止了眼泪:“你做的错事别想栽在我头上。为什么伤害言格?我那么爱他!为什么伤害他?”
“因为你太可恶太没用。为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三番四次压制我。”甄心面目狰狞,“我想和你和谐相处,看来不可能。甄意,你占据身体这么久,也该到头了。”
“不,我不会让你出来,你休想把我打倒。”她眼泪砸下来,尖叫,“你滚!”
随即,很久都没了动静。
杨姿缓缓探头,顿时惊悚得汗毛倒竖,甄心站在她面前,脸煞白,红唇黑发,眼神僵直。她差点活活吓死。可下一瞬,甄心脸上的僵硬融化掉,她非常虚弱,摇摇晃晃的,像风中的纸片倒在地上,没动静了。
杨姿目瞪口呆,不敢过去看,慌忙起身跑去房门口。手还没碰到,门被推开,一个男人出现在面前,冷面看她,身上背着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