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 此间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 29
尹铎问完,法警打开证人席。甄意走出来,到辩护人席位上,对法官和陪审团成员颔首。
随后,她走到法庭助理面前,礼貌地说:“刚才尹铎检控官播放的道路视频,我想借用。”
。落。霞。读。书。🍒- l u o x i a d u s h u . c o m -
法庭助理于是重新播放,甄意盯着视频上好几段录像,对助理下指令:“播放,停,播放,切换,停……”
法庭上只有她清淡平和的声音,陪审员和旁听者全认真看着,不知这样播放和之前有什么不同。
几番下来,尹铎发现,她喊停的地方,都是在道路上她和陌生人有交集的地方。他隐隐感觉到什么,果然,甄意回头看众人,道:“大家都看到了,我过马路时被一辆车撞倒,司机下车骂我;我跑过巷子时,有妇女上来揪扯我骂我。还有很多,可我的反应是什么?”
众人默然。
“我没和任何人争辩,也没主动和他们有身体接触,我在躲避。”她说完,冲尹铎微微一笑,“感谢尹检控官提供这几段视频,证明我在精神失常的情况下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威胁。”
好一个借力打力!
尹铎甚至连提出“反对”都没有理由。
甄意优雅地对法庭助理颔首:“谢谢。”
同时,她微微庆幸,她冲进精神病院要杀厉佑的事,言格帮她隐瞒得很好。
做完这些,甄意看向证人苏小姐:“那天你看见被告也就是我,从阳台上把死者推下楼?”
她态度随和,所以苏小姐并不紧张:“是的。”
甄意递给法庭助理一张图纸,放在投影仪上,是甄意公寓楼的模型图。她的阳台和淮如坠楼地用大红色圆圈圈起来。
甄意问:“你听见死者叫声并抬头时,站在哪个位置?”
苏小姐过去在图纸上画了一个蓝色箭头。那位置离坠楼点有一段距离,是公寓楼出口。
“请问你是刚走出公寓楼还是已经走出一段距离?”
证人努力回想:“走出来几步,大概三四米。”
甄意又拿出一张纸,是公寓楼俯瞰图,依照证人描述,她在淮如坠楼点,公寓楼出口,和证人所在位置三点之间画了一个三角形。
由于证人出门只走了三米,阳台隔门口的垂直距离大概二十米,俯瞰图便是个一条边很短另一条边很长的直角三角形。阳台在短边对应顶角的正上方。公寓大门在左,案发地在右。
所有人都不明白她画这些是何时,甄意问了和图形毫不相关的问题:
“你看见我推死者下楼时,死者离你近,还是我离你近?”
“死者离我近。”证人很肯定,“她在阳台的左边,离我近。”
甄意“哦”一声,冷不丁问:“你在这个角度能看清楚嫌疑人把死者推下楼?”
证人愣了几秒,有些生气:“为什么看不到?我没撒谎。”
尹铎:“反对。”
“反对有效。”
“我并没有说证人撒谎。”甄意心平气和地解释,又拿出一张照片,“这是我站在你描述的位置,抬头用相机拍摄案发阳台的画面。”
大家都看到,长方形的阳台因角度和画面透视的关系变成一个斜斜的小三角。
“你的位置离楼体太近,阳台太远,高度有十三层。在这个角度,我认为死者坠楼一瞬间,身体会挡住阳台上的嫌疑人。这会导致视觉上的错觉,比如,嫌疑人探身去看死者,却被你误认为在推死者。”
法庭上起了窃窃的议论声,视觉错位?
这种事情在生活中并不少见,所以众人颇有心得,连陪审员都觉得有道理。
尹铎是服气的,越是生活中的小常识,越不容易被人发现,她居然想到。
证人愣了。甄意给她台阶下,善解人意地安抚:“你没撒谎,也没做伪证,只不过在错位的状态下误解了。”
证人闷头不语,觉得难为情,不肯相信她出庭做证居然是看走眼。她坚定道:“不是错位,我就是看见了。”
甄意微微挑眉,既然她如此咬定,她也不需要对她客气。况且,证人没看清,也不能证明她没杀人。
官司的微妙之处在于,如果是打谋杀,到这一步,攻破证人证词也就算功德圆满。可如今,她有精神病是事实,她必须尽力洗脱自己的嫌疑。
自证无罪。这也是媒体记者们打鸡血的看点。
她缓缓敛去脸上随和的神色,从证物袋里抽出三张法证人员拍摄的照片。
语气平静,带了点冷冽:
“第一张是阳台左边栏杆的刮痕和血迹,证明死者淮如从阳台左边的栏杆上翻身坠落;第二张是阳台地面。花盆砸碎,碎屑和泥土撒在地板上,刚好把死者坠落前站的位置包围起来。被告除了在右边留下一个脚趾印外,法证人员鉴定,一整片泥土碎屑完好无损,外围的小渣滓也没被破坏。请问,被告是怎么飞过去,在不破坏花盆砸落的自然痕迹下,把死者推下楼又飞回来的?”
无数目光寂静地集中在证人身上,证人反驳:“推人下楼后再打破花盆也说不定。”
甄意凉凉一笑,大拇指一拧,第三张照片显现出来:“不巧的是,死者的鞋子在泥土的左边边缘留下半枚鞋印,证明花盆在她坠楼前就打碎了。”
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知道“自证无罪”式的官司很难打,可到了这一刻才发现,她这样滴水不漏,什么事能难倒她?
甄意握着照片,手忍不住抖了一下。天知道她看到证物时的激动与感激,她没杀人,即使甄心的人格出现,她也没杀人!她能压制住甄心!
证人愣住,哑口无言,羞得满面通红。
甄意也没过多斥责她。她以往的风格以攻势凌厉,气场强大见长,可现在顶着精神病人的“光环”,还是低调克制一点为好。
她转身看向尹检控官:“我认为,这些证据足够证明我和淮如的死亡没有关系。”
尹铎点头。
甄意又请上法证人员,拿出另外几分证据:“照片中掉落在现场的药瓶装了什么?”
“挥发性致幻剂。”
“上面只有死者淮如的指纹吗?”暗示是淮如自带。
“是。”
“尸检报告显示死者身体里有这种药剂?”
“对。”
“这种药剂会让人产生幻觉?”
“对。”
“可以让人自己跳楼吗?”
“是。”
法庭上起了细细的议论。
到这儿问题该完了,可甄意又加了几个:“怎么进入死者身体的?”
“药剂挥发后,过量吸入。”
“它是无色无味的?”刻意问。
“一开始甜腻,但很快会变得没气味。”
“药品挥发会让在场者都吸入吧?”
“是。”
她停了一秒,神不知鬼不觉地往自己身上拉优势:“被告失控,惊慌失措地在街上跑,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吸入药物而神志不清?”
“不排除这种可能。”
这话一落,四周热闹了一阵。
这不等于说淮如死的那天,甄律师可能并没人格分裂?
甄意眼见尹铎要反对,抢在他之前对法官颔首:“我的问题问完了。”
很好。
淮如案,彻底解决。
中途休庭后,甄意再一次坐上被告席。这一次,话题转到杨姿被杀案。
尹铎问:“被绑架后,你的心情是什么?”
“害怕。”
“死者生前用各种极端的方式虐待了你?”
“是。”甄意尽量简短。
“能说一下她是怎么虐待你的吗?”
甄意抬眸看他,有几秒没有作声。
尹铎在开庭前曾提出拿甄意受伤害的照片当证据,直观,惨烈,很有冲击力,容易让人认为她在那种情况下会产生杀人报复的心理。
但甄意一方提出抗议,认为照片属个人隐私,会对被告造成精神伤害,不许控方拿出来。但辩护方可以酌情考虑是否在庭上呈出,为自卫杀人做证据。
法官同意了。
所以,尹铎只能口头询问。
甄意声音并不大,在法庭上却格外清晰简略:“烟头,刀割,窒息,还有……鞭打。”
安静。
“这种虐待持续多久?”
“……三天。”
很安静。
“距事发已经过去四十五天,你恢复过来了吗?”
“差不多快好了。”
“这是身体,心理上的伤呢?”尹铎果然善于问问题。
甄意微微眯眼:“我一直在看心理医生,而且我有心理咨询师提供的康复诊断书。”
她看一眼自己的律师团,一位律师呈上诊断书做证据。
这一问没挖到可乘之机,反而给对方好处。尹铎问:“过了四十五天,身体上的伤也只是‘差不多快好’,这么说,你伤得非常严重。”
“……是。”
“当时,有想杀掉施虐者杨姿的心情吗?”
甄意毫不考虑,坚定道:“没有。”
“没有?”尹铎探寻,“受到那种虐待后,你也没想杀她?”
“没有。”甄意有条有理地揪出他的心思,给予反驳,“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推断说,人受了伤害就一定想报复杀人。但我认为这是你的主观臆断,没有客观联系。这因人而异。”
一番话把刚才尹铎营造的嫌疑氛围全打碎。
她诚恳道:“那时候我很虚弱,我只是在盼望,警察什么时候会来救我,能不能快一点。”
轻轻地一出口,在座之人竟莫名动容。
可高手过招……尹铎也很快打破这种气氛:“后来司瑰警官被抓了?”
“对。”
“她是你最好的朋友?”
“是。”
“她身体不佳,且案发时中了迷药记忆不清,无法出庭,只录了口供。请你描述一下当时发生什么事让她受了伤?”
“杨姿开枪打中她的胸口。”
“那一刻,你以为她死了?”
“……是。”
“在这种刺激下,你想杀了杨姿?”
“没有。”她语气肯定,很诚实的样子。
尹铎盯她半秒,换了个说法,“在这种刺激下,你的另一个人格出现了?”
甄意沉默,四周也沉默。
“请问,当时你的另一个人格出现了吗?”
“……是。”
满场哗然。
甄意道:“但她并没有杀……”
尹铎直接打断:“杨姿的腹部有枪伤,是你打的吗?”
“不是。是淮生。”
“杨姿胸口的刀伤是致命伤,先有腹部的开枪,对吗?”
“对。”
“杨姿腹部流了很多血,法医估计她是中枪五至七分钟左右再受的致命伤。现场血迹表明她坐在地上往后滑,在躲避。当时情况是这样吗?”
“是。”证据确凿,无法反驳。甄意知道他想问什么,却无法阻挡。
“也就是说,杨姿在已经受重伤失去反抗能力的情况下,被刺入一刀。这种情况下,她不可能有正在施加伤害或虐待的行为,杀她的那个人的行为无法构成合法杀人!”
又是一片哗然,甄意还要说什么,尹铎转身对法官致意,手起刀落地结束:“我的问题问完了。”
甄意的话才一开始就淹没在人声里,没人听到。
法官敲法槌:“肃静!”
甄意垂下眼睛,不慌不忙地吸一口气,让自己平复情绪。
很快,淮生作为证人登场。尹铎干净利落地发问:“你在这次案件里的角色是?”
“和杨姿一起绑架。”
“有没有参与对甄意的虐待?”
“没有。”
“杨姿虐待甄意,你在场吗?”
“不在。”
“你什么时候回到囚禁地?”
“第三天。”淮生的回答都很短,看上去异常平静,不慌也不忙。
“司警官是你抓去的?”
“对。”
“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吓唬甄律师,说要把她扔下楼,司警官过来抱着她不放手,我让杨姿把她拉开,没想到杨姿开枪了。”
尹铎转过去问甄意:“他说的是真的吗?”
甄意点头。
尹铎继续问淮生:“司警官中枪后,发生了什么?”
淮生扭头看了甄意一眼:“甄律师尖叫,扑到司警官面前哭,突然就变了一个人。”
“怎么变?”
“她站起来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
“她发着高烧,身上全是血,我拖她时,她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她根本站不起来。”
“你的意思是,她的另一个人格出现了?”
甄意连提出“反对”的心思都没有,她心里坦然极了。
“是。”
全场又是哗然。
尹铎:“请描述当时她的样子。”
“眼神和表情很陌生,可怕,像女鬼。嘴里一直念着‘杀了她,杀了她’,然后往杨姿的方向过去了。”
“中途有发生奇怪的事吗?”
“有。”
“什么事?”
“她突然倒在地上,变成甄律师的声音,哭喊说‘不要杀她’,随即又变成另一个人。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倒下,在两者间换来换去。像电视里一人分饰两角,只不过切换得非常快,很可怕。”
法庭上幽幽静静的,像有阴风吹过,众人都觉得毛骨悚然不可思议,大家的目光齐唰唰往甄意身上投。可她看上去很正常,这样的对比更叫人觉得可怖。
淮生说的是实话。这也是尹铎在庭审前对证词时套出来的。
淮生原本隐瞒了中途甄意出现的情节,但尹铎从现场的脚印和血迹看出“甄心”摔倒过好几次,这样的细节他知道甄意不会放过。
与其被对手揪住痛处打弱点,不如直接挑明。
况且,这样的描述会影响陪审员,一具身体里两个灵魂在斗争转换,想想都恐怖。
“最后呢?”
“甄律师消失了,只有甄心。”
“她做了什么?”
“她拿刀刺进了杨姿的心脏。”
“然后?”
“她晕倒了。醒来后就是甄心。身体上很多伤,但精神非常冷酷。”
尹铎问完,拿出一张照片,是甄意案发当天穿的衣服,脏兮兮的,虽然被雨水冲去血渍,可经法证人员处理后,衣服上闪了荧光,不太容易看清的血迹显现出来。
“这是被告在案发当天穿的衣服,除了她的血迹,还提取到与杨姿心脏处等高的喷溅型血迹,经过化验,的确是杨姿的血。”喷溅型血迹是找凶手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