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二
这样的火车站已经出现好几个了,确切数得出的就有三个。小野木考虑着距离富士宫站余下的车站数目。
雨还在下,但已经小了许多。四周不但丝毫没有明亮起来,反而渐渐昏暗下去了。这倒不是由于云层变厚,而是因为太阳已经西斜。看看手表,四点钟了。走了五个小时,连一半路程都没走完。
自然,这当中还包括在半路上耗去了一部分时间。那是在一处山脚的背后,依偎着两三家农舍,小野木让赖子在那里休息了一个小时,自己向农民家里讨了一些热茶喝。
“还要走到富士宫?”这家人惊呆了,“这可是乱来了呀!肯定要倒在半路上的。”
农家主妇指着赖子:“带着这位太太,就更难啦!太太已经累得不轻了吧?我不是讲不吉利的话,但请二位还是到下一站的旅馆住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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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是在那家吃的。小野木从帆布背囊里取出旅馆给做的饭团,打开了罐头。
无论怎么劝,赖子也不肯多吃一口。小野木自己也情绪不高,毫无食欲。不过,纵使再勉强,他也不能不吃。
“小野木先生,”赖子悄声说,“我今晚不回去也没关系的。若是为了我,索性等火车通了再回去吧。”
“讲的是什么话!”小野木低声斥道,“今天晚上要回去。”
那以后的一个小时,倒是狠赶了一段路。但赖子的重心却渐渐地不稳了。
小野木搂住赖子一步一步地朝前迈着双腿。尽管如此,她还是稍微碰到一点东西就马上要绊倒的样子。实际上这并不是人行大道,只是一些随着山坡蜿蜓起伏的羊肠便道和田间小路。
这些迤逦的小径并不平坦,一会儿爬上陡坡,一会儿走下断层。行进在这样的路上,对赖子来说,肯定是近乎无情了,但小野木却不得不抛开这种怜悯的感情。
当来到山脚下一处类似果园的地方时,赖子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倚到小野木身上了。小野木的耳朵能清楚地听到她急促的喘息声,抱在怀里便知道,她的腿一步也迈不动了。
来到这地方以后,一所房屋也找不着。果园是人工栽植的,树木的排列整齐划一,背后则是一片层叠起伏、类乎原始林的森林。
峡谷对面的山岭也被云雾缠绕,半山腰以上部分若隐若现。山坡上有几条发红的条纹,正是刚刚发生过山崩的痕迹。
果园的树木被雨淋着,从缝隙里看到的富士川,颜色通红,浊流滚滚,一派荒凉的景象。果园周围没有一间房屋,看不到一个人影。
小野木打定主意,不管怎样,就是抱着赖子,也要走到有农家的地方。他正咬紧牙关迈动着双腿,眼前出现了一间小房子。
不过,那不是住家,好像是果园的值更小屋。
小野木走到近前,敲了敲门,没有反应。里面没有人。
赖子身上的雨衣被淋得透湿,在小野木解下金属门闩的时候,她站在那里强忍着,差一点没倒下去。
小野木把门弄开了。小屋里面杂乱无章地放置着采收水果的工具。周围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木箱、筐篓和梯子等。
小野木取过卷起来的席子,把它铺到地面上。
“赖子,在这儿休息一下吧!”
小野木替赖子解开雨衣纽扣,帮她脱了下来。里面的西式服装也湿透了,冰凉冰凉的。
赖子脸上垂散着湿漉漉的头发,两只手冰凉,身子在微微地颤抖。
小野木拆开木箱,生起火来。屋子很狭小,火太大容易出危险,所以只点了个小火堆。
小屋里显得很亮,说明外面已经天黑了。
赖子坐到席子上,火堆映红了她的面庞。在小野木看来,赖子那苍白的脸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
小野木在赖子身边坐了下来。
“冷吗?”他问。
“不冷。”赖子摇摇头,故作精神地朝小野木笑了笑。小野木感到她很可怜。
“过一会儿就暖和了。”小野木两眼盯着红色的火苗说。
小屋是马口铁屋顶,所以雨点声听起来格外嘈杂。林涛的吼声还没有消逝,河水的声响仍不绝于耳。在这座山间小屋里,小野木和赖子都感到这里是一个只有他们自己的世界。
“也许是罪有应得呀!”赖子低声说了一句。美丽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瞧着火堆,脸上毫无表情。
小野木感到自己心房猛地一收。
“罪有应得?”小野木刚转过身去,赖子便突然扑倒在他的怀里了。
“小野木先生!”赖子把脸埋在小野木的胸口哭了起来。因为她是全身猛然靠过来的,小野木的身子几乎失去了重心。
“您如果提出分手的话,我是会死心的。”赖子突然停止哭泣,这样说了一句。可是,声音里却仍然带着啜泣。
放开闸门的啜泣,却又能在瞬间蓦地收住,这的确很像赖子的为人。
小野木明白赖子这句话的意思。
昨天晚上到达旅馆伊始,就听到了赖子的坦白。小野木当时并没有用语言去解决那个问题。然而他认定,在台风中,彼此的动作已经给出了答案。他的想法是,听了她的告白后,自己已经用行动表明了不离开她的意志。从赖子的情形看,小野木也觉着得到了她的回答。
可是,不用言辞表明心迹,而以彼此的动作加以印证,毕竟是极为暧昧不清的。基于两人都意识到了这种暧昧,才始终回避直接触及这个问题。这种情况,固然意味着爱情的深切,但确切地说却是一种掩饰行为,即双方都想避开对分手的恐惧感。
赖子自言自语地说,“这是罪有应得呀!”又说,“您如果提出分手的话,我是会死心的”。这两句话的含义,小野木都完全理解。
所谓“罪有应得”,大概是指这场不测天灾所造成的事故。事故迫使他不能在预定的晚上把赖子送回家,赖子对丈夫的感情如何,可以姑且不论,而这句自言自语,则正是出于她那做妻子的心理脱口而出的。
然而,还不止于此。
赖子流着眼泪吐出“您如果提出分手的话,我是会死心的”这句话,大概是想说,倘若小野木讲出想离开这样的女人,她也是无法挽留的。可小野木并没有与赖子分手的意思。
小野木的胸口切实地承受着赖子全身的重量。尽管在黑暗之中,抱紧赖子的这双手仍能感觉出她的肩头在颤动。赖子憋住声音在哭。
小野木把快要滑到腿上的赖子抱起来说:“我不能离开你呀。”
很奇怪,小野木此刻明知赖子是有夫之妇,却并没有罪恶感,因此,他感到自己有责任无论如何要在今天夜里把赖子送回家。正是从这种理智出发,他才决心冒雨把赖子带到通火车的地方,并不顾一切地走到了这里。
不过,在小野木的现实感情中,这种理智已经分裂为两种互不相干的东西:一是道德,一是对赖子的爱情。
这难道是由于小野木还没有见过赖子丈夫的缘故吗?他的相貌如何,身高几许,体格怎样,这一切小野木统统都不晓得。不仅如此,甚至连他的名字、职业、住址,也都毫无所闻。
在小野木面前的,只有“赖子的丈夫”这样一个扑朔迷离的幻象而已。小野木对这个“幻象”产生的道德感很强,然而程度却绝非很深。所以,当爱恋赖子的激情一旦涌起,这种道德感就脆而不坚了。
“您不离开我?”赖子仰起脸说。濡湿的头发触到小野木的面颊上。
“不离开。”小野木以低沉颤抖的声音说。
“真的?不管发生什么情况?”赖子问,嘴唇就要和小野木碰在一起了。赖子的呼吸已经扑到小野木的鼻子上。
这不是一句简单的问话,里面包含着危险而复杂的内容。小野木仿佛感到赖子的丈夫突然站到了自己的面前。
“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也不和您分离。”小野木吸了一口气说。话出口之后,小野木心里产生了一种面临无底深渊的感觉,大脑和胸口都发热了。
“请您不要考虑我的丈夫。”赖子说,“这是我们早已约好了的……虽然我是作好了思想准备,来向您坦白这件事的,可我还是失去了自信,觉得您好像要逃开似的。”
小野木没有吭声。其实,刚听到赖子告白的时候,也许就是赖子所说的那个样子,失去了足以支撑自己的信心。
“请您认为只有赖子而已吧!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只有您和赖子……”
赖子把正要说话的嘴唇主动地贴到小野木的唇上。被雨淋湿过后的嘴唇冰凉冰凉,可嘴里却像火一样的热。
“我正是这样想的。”小野木把赖子的脸稍微放开一点说。地面上的火堆已经燃尽,剩下的火苗像红色的小煤油灯,在黑暗中逐渐隐没。外面,河水仍在号叫着。
“不冷吗?”小野木在赖子耳边轻声问道。
“不。”赖子在小野木怀里动动身子,悄声应了一句。
首先看到小屋窗子上的惨淡白光的,是小野木。赖子还在梦乡之中。
迎着亮光看了看手表,还不到五点钟。肩头觉得很冷。小野木悄悄地起了床,集拢可以烧的木柴。打开手电看了一下,空箱子里还有一些凌乱的木片。他把这些都收集起来,在早已变黑的灰堆上点起火。
尽管火花噼噼啪啪地爆出声响,赖子却仍旧一动不动地睡在那里。
河水的声音照常传进耳鼓,下雨的动静已经听不到了。
火光照着赖子的头发,映出她的姿容。她正侧身躺着,把手轻轻地伸向前方。那手的姿势,好像正空虚地按住小野木方才躺过的地方。
小野木看到,这是与往日不同的赖子,这会儿显得非常需要别人的保护。小野木心想,也许是自己心理上的变化。这倒是个发现,但那变化难道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吗?
柴火爆出一个很大的响声,赖子睁开了眼睛。墙壁上红光晃动,她好像吃了一惊,猛然坐起身来。
“哎呀,您已经起来了?”看到小野木,她高声问了一句。
“还早呢!再躺一会儿吧!”小野木在火堆前说。
“可是……”
赖子起床后,看看小野木,又用双手把脸蒙住。小窗子比先前亮了许多。
“我去洗洗脸吧。”赖子轻声说道。
“哪有那种地方呀!”小野木故意讲得很粗暴,结果却成了一句快·活的话,“外面除了山就是地,即使有水,也只有泥水。”
“噢。”赖子略侧过身去,整理着松乱的头发。小野木起身来到跟前,赖子转过脸正面对着他。和昨夜里一样,目光大胆地盯着小野木。
小野木把手伸了过去。
“等等!”说着,她把身体稍向后退了一点。
“头发。”
“嗯?”
小野木用指头从赖子头发后面取下三片席子碎末。
“真不好意思!叫您这样做。”赖子低下头去。
小野木把她的肩揽到自己怀里。赖子的脸顺势一下子朝后仰了下去,小野木把自己的脸贴到她的脸上。
“说喜欢我!”小野木放开嘴唇说。
“我爱您。”赖子气喘吁吁地说。
“真的爱我?”
“不是正因为爱您,才这样的吗!”
小野木视野里掠过一个男人的阴影。他闭上眼睛,由于赖子的嘴唇吻到他的面颊,那个阴影才消逝了。不,是小野木使他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