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14
第二百一十五日:
我无法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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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森林一万四千米。尚有流火,电流也会突然爆发,但是可以进入。只要步行三个星期,我就能走出去。
十字形却不让我过去。
那痛楚就像永不停歇的心脏病发作。我依旧蹒跚向前,在灰烬中东倒西歪地徐徐行进。最终,我失去了意识。当我醒来时,我正在朝大裂痕的方向爬行。接着我转过方向,走一公里,爬五十米,然后再一次失去意识,最后在我的起点处醒来。为我的身体进行的愚蠢战争持续了一整天。
日落前,毕库拉进入了森林,在离大裂痕五公里的地方发现了我,把我带了回去。
哦,上帝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现在再无希望了,除非有人来找我。
第二百二十三日:
再一次尝试。再一次痛苦。再一次失败。
第二百五十七日:
今天,我已经六十八标准岁。我正在大裂痕附近造小礼拜堂,工作继续。昨天,我企图爬下悬崖到河边,但是贝塔和另外四人拦住了我,不让我过去。
第二百八十日:
在海伯利安上待了一年了。炼狱中的一年。或者是地狱?
第三百一十一日:
我继续在岩棚下的岩脊上,用采集来的石头忙活,小礼拜堂在那儿建起来了。今天,我取得了重大发现:避电杆。毕库拉在二百二十三天前的那晚,在杀死塔克之后,肯定是把它们从悬崖边扔了下去。
这些杆子可以让我在任何时候突破火焰林,如果十字形允许的话。但是它不会允许。如果他们没有销毁我的医药箱就好了,里面有止痛药!但是,今天,我坐在这里,抓着杆子,有了一个主意。
我使用医用扫描仪的粗糙试验仍旧在继续。两星期前,西塔的腿断了三处,我观察了十字形的反应。寄生物尽力消除痛苦;大部分时间里,西塔昏迷不醒,他的身体正在产生大量内啡肽[38],量多得难以置信。但是骨折相当严重,四天后,毕库拉划破了西塔的喉咙,扛着他的尸体来到大教堂。对十字形来说,重造他的身体,比长时间忍受如此大的疼痛,要容易得多。但是在他被杀死前,我的扫描仪发现,十字形的线虫显示出一丝从中枢神经系统的某些部分撤退的迹象。
[38]内啡肽:指将麻醉传感器联结在一起的任一肽激素群,主要存在大脑中,可缓解痛感并影响情绪。
我不知道,有没有可能,给某人造成——或者让他忍受——某种程度的痛苦,不会致命,但足以将十字形全部赶出去。但我能确信一件事:毕库拉不会允许的。
今天,我坐在半完工的小礼拜堂下面的岩脊上,考虑着种种可能。
第四百三十八日:
小礼拜堂建成了。这是我毕生的作品。
今晚,毕库拉爬下了大裂痕,去演他们每晚朝拜的滑稽戏,而我则在新建立的小礼拜堂的圣坛上,念着弥撒。我用茶马粉烘焙了面包,虽然这东西尝起来跟那无味的黄叶子一样,但是对我来说,它让我想起了六十多标准年前我的第一次圣餐礼,那是在索恩河畔的维勒风榭。这完全像是我分享到的第一块圣饼。
到早上,我会照计划行事。一切准备就绪:我的日记和医用扫描仪的相片会安放在用比斯托纤维编织的袋子中。这是我做得最好的袋子。
圣酒只是水而已,但是在日落的昏暗光线下,它看上去血红血红的,尝起来仿佛就是圣酒。
我的诡计可以让我深入到火焰林中。我希望,即使在平静时期,那里的特斯拉树还有足够的初始活动。
再见了,爱德华。我不知道你是否尚在人世,即便是的话,我也没办法和你相聚了,隔开我俩的,不仅仅是岁月的距离,而且是十字架形状的更宽阔的深渊。我希望能再次见到你,不是此生,而是来世。你会很奇怪,再一次听到我说这样子的话,对不对?我必须告诉你,爱德华,经过了这几十年的半信半疑,虽然我对前途还是带着强烈的惧意,但是,我的心、我的灵魂已经平静下来了。
我主耶稣,
我违犯诫命,致伤你之圣心,
我忏悔我之罪孽,
为天堂之失,
为地狱之痛,
尤为致伤你之圣心。
我主耶稣,
你乃仁慈之主,
应得我之爱意,
我心已坚,得你慈助,悔白我罪,自我补赎,
纠我一生,
阿门。[39]
[39]此为天主教《悔罪经》的祷词。杜雷神父在此更动了几个地方。
二十四点整:
日落的余晖洒进小礼拜堂敞开的窗户中,光线浸沐着圣坛,浸沐着粗糙雕刻的圣杯,也浸沐着我。大裂痕之风唱响了最后的合唱。带着上帝的眷顾和慈悲,我得以最后一次倾听。
“这是最后的记录。”雷纳·霍伊特说道。
神父读完日记,桌上的六个朝圣者抬起头,望向神父,似乎他们都从同一个梦里醒了过来。领事朝上面瞥了一眼,海伯利安现在越发临近,它已经填满了三分之一的天空,那冷冷的光辉驱逐了群星。
“与杜雷神父分别后,过了约摸十星期,我再次来到了海伯利安。”霍伊特神父继续说道。他的声音嘶哑,仿佛锉刀声。“海伯利安已经过了八年多的时间……离杜雷神父日记上最后的记录是七年时间。”神父现在显然痛苦难当,他脸色煞白,大汗淋漓,发出病态的荧荧之光。
“一个月后,我从浪漫港出发,逆流而上,来到佩瑞希伯种植园,”他继续说道,在声音中注入了几许力道,“我觉得纤维塑料的种植者可能会告诉我真相,即使他们和地方自治理事会的领事馆毫不相干。我是对的。佩瑞希伯的行政官,一个叫奥兰迪的男人,记着杜雷神父,奥兰迪的新妻子也记得,这个女人名叫森法,杜雷神父在日记中提到过她。种植园的管理者曾策划了好几次到高原去的营救行动,但是火焰林空前活跃的季节迫使他们放弃了计划。好几年之后,他们放弃了希望,他们觉得杜雷或塔克不可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虽然如此,奥兰迪还是为我征了两名老练的丛林飞行员,驾驶两架种植园掠行艇,飞到大裂痕进行营救远征活动。我们在大裂痕待了尽可能长的时间,相信地势回避工具和好运会伴随我们,让我们来到毕库拉的国土。为了安全起见,我们甚至绕道躲避火焰林,但还是因为特斯拉的放电而失去了一艘掠行艇,有四个人遇难。”
霍伊特神父停顿了一下,微微摇晃着身子。他紧紧抓着桌子的一角,稳住了自己的身子,然后清清嗓子,说道:“其他没什么可讲的了。我们找到了毕库拉的村子。他们有七十个人,每个人都像杜雷的日记中所说,又蠢,又不爱说话。我从他们口中得知,杜雷神父在企图穿越火焰林时死了。比斯托袋子幸免了下来,在袋子中,我们发现了他的日记和医学数据。”霍伊特看了看其他人,过了一秒,他把头埋了下去。“我们说服他们,叫他们指出杜雷神父的死难之处,”他说道,“他们……啊……他们没有埋葬他。他的遗体被严重烧毁了,腐烂了,但这足以告诉我们,强烈的特斯拉电束已经毁掉了……十字形……一并毁掉了他的身体。
“杜雷神父命享真死,我们把他的遗体带回到佩瑞希伯种植园,在那儿,我们为他举行了完整的丧礼弥撒,将他安葬,”霍伊特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我竭力反对,但是奥兰迪先生还是用他从种植园带来的可控核武器,摧毁了整个毕库拉的村落,连带毁掉了一部分大裂痕的峭壁。我想,毕库拉已经灭绝了。就我们所知,迷宫的入口和所谓的大教堂也肯定随着山崩被毁掉了。
“我在远征途中受了好几处伤,因此必须留在种植园养好身体,过了好几个月,我才回到了北大陆,预约并搭载飞船,回到了佩森。除了奥兰迪先生、爱德华蒙席,以及爱德华蒙席决心告诉的人,没有人知道这些日记,更没有人知道日记的内容。就我所知,教会没有发布任何跟保罗·杜雷神父的日记相关的声明。”
霍伊特神父一直站在那儿,现在他坐了下来。汗珠从他下巴上滴下,那张脸在海伯利安的反光下,青中带白。
“这就是……全部?”马丁·塞利纳斯问道。
“对。”霍伊特神父忍着剧痛说道。
“女士们,先生们,”海特·马斯蒂恩说道,“时间不早了。我建议大家收拾好行李,三十分钟内,我们会在十一区,在我们的领事朋友的飞船上会合,希望大家尽快。至于我,我会乘巨树的登陆飞船,随后和你们会合。”
大部分的人在十五分钟内便集合起来了。圣徒在这一区内部的工作码头上,搭建了一条通道,通往领事飞船的顶层瞭望台。领事走在前面开路,带领着大家进入休息室,克隆人船员把行李搬了上去,随后便离开了。
“啊。一件迷人的古老乐器。”卡萨德上校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施坦威钢琴的盖子,“是大键琴吗?”
“钢琴,”领事说,“大流亡前的。所有人都到齐了吗?”
“就剩霍伊特没到了。”布劳恩·拉米亚说着,在显像井中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海特·马斯蒂恩走了进来。“霸主的战舰已经同意你们降落到济慈的航空港,”船长说,他左右四顾了一遍,“我会派船员去看看霍伊特是否需要帮助。”
“不,”领事说,他放缓了语气道,“我去叫他来。你能告诉我怎么去他的房间吗?”
巨树之舰的船长盯着领事看了好几秒,然后伸手进袍子的褶皱中。“一路顺风[40],”他一边说,一边递给他一张晶片,“今晚午夜,在济慈的伯劳神庙出发,我会在那与你们会合。”
[40]原文是法语。
领事鞠了个躬。“能在巨树的呵护备至的树枝下旅行,我感到无比荣幸,海特·马斯蒂恩,”他彬彬有礼地说道。然后转向其他人,做了个手势,“大家请自便,可以待在休息室,或者去甲板下的图书馆。飞船会满足你们的需要,有什么问题尽管向它提出。我和霍伊特一返回,我们就可以启程了。”
朝巨树之舰上方走了一半路,就看见了神父的环境舱,就在远处一条附属树枝中。正如领事所料,海特·马斯蒂恩给他的通信志方向指引晶片,也是掌纹锁的超驰装置[41]。一开始,领事按着广播器,捶打着入口进入器,过了几分钟,还是不起作用,然后,领事触发了超驰装置,终于进入了舱中。
[41]超驰装置:用于抵消自动控制的装置或系统。
霍伊特神父正弯腰屈膝,在草毯的中部翻滚。铺盖、装备、衣服、标准医药箱的东西撒在他边上的地板上。他扯掉了身上的短上衣,扯掉了领子,衬衣已经被汗水浸湿,松松垮垮地贴在身上,又湿又皱,手抓过的地方留下道道裂痕,衣服已经破烂不堪。海伯利安的光线从舱壁中渗透进来,使得这奇异的戏剧场面仿佛是水下的舞台场景,或者是——领事想,大教堂中的场景。
雷纳·霍伊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他的手不断挠着胸脯。前臂裸露的肌肉上下翻腾,就像有什么活物在他泛着油光的苍白皮肤下移动。“注射器……坏了,”霍伊特喘着气,“求你!”
领事点点头,命令门关上,然后弯腰蹲在神父身旁。他把霍伊特手中紧紧攥着的无用注射器拿了过来,挤出针筒中的液体。超级吗啡。领事再次点头,他从医药箱中拿出另一支注射器,这医药箱是从他自己的飞船上带下来的。不到五秒时间,他便在针筒中充入了超级吗啡。
“求你。”霍伊特乞求道。他的整个身体在痉挛。领事几乎可以看见痛苦的波浪穿袭了这人的身体。
“可以,”领事说,他疲惫不堪地吸了口气,“但是首先,我要听完故事的其余部分。”
霍伊特盯着注射器,虚弱地探向它。
领事现在也在出汗,他举着注射器,正好让霍伊特触手不及。“可以,”他说,“只要你讲完故事的其余部分,我就立刻给你。我要知道,这很重要。”
“哦,上帝,我主耶稣,”霍伊特呜咽道,“求求你!”
“可以,”领事气喘吁吁地说,“可以,一讲完真相,我就给你。”
霍伊特神父瘫倒在他的前臂上,猛烈地喘着气。“你他妈的混蛋。”他喘息着。神父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在身体停止颤动前,抑制住了大口的喘息,试图坐起身。当他看向领事时,那发狂的双眼流露出某种解脱的意味。“那……你会给我……注射吗?”
“会的。”领事说。
“好吧,”霍伊特以某种乖戾的口气轻声说道,“真相。佩瑞希伯种植园……就像我说的。我们在十月头上……李修斯……杜雷……失踪八年后……飞到那儿。哦,上帝啊,好疼!酒精和内啡肽不再起作用。只有……纯净的超级吗啡……”
“对,”领事轻声说道,“已经准备好了。只要故事一讲完。”
神父低下头。汗水从他的脸颊上、鼻子上滴下,流到浅草上。领事看见这男人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仿佛要展开攻击一样,然后,另一阵痛苦的痉挛折磨着此人瘦削的身体,霍伊特向前仆倒在地。“掠行艇没有被特斯拉……摧毁。我和森法,两人……在大裂痕附近勉强向河上游行进……而……奥兰迪向下游搜寻。他的掠行艇……要等雷雨平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