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2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人们都对赛伯人怀有戒心?”亨特问。
“知道,”我说,“弗兰肯斯坦怪物综合征。害怕所有披着人皮,又不完全是人类的东西。我想,这才是机器人被宣布非法的真正原因。”
“嗯,”亨特表示同意,“但是赛伯人的确是完完全全的人,对吧?”
“从基因上来说是的。”我说。这时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记起了我在她卧病在床时给她读书的情形。我想起了我的弟弟汤姆。“但他们也是内核的一部分,”我说,“因此也符合‘不完全是人类’这个表述。”
“你也属于内核的一部分吧?”梅伊娜·悦石问道,转脸正面朝着我。我又开始了一幅新的素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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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完全是,”我说,“我能够在他们允许我进入的区域内自由穿行,不过这与其说是真正内核人格的能力,不如说是一切访问数据网的人都能办到的事。”她的脸从四分之三侧面的角度看起来相当引人注目,但是双眼从正面看更加炯炯有神。我开始着手描绘从她眼角处发散出的皱纹网格。梅伊娜·悦石显然从来没有滥用过鲍尔森理疗。
“如果有可能保留一些秘密不让内核知道,”悦石说,“那么允许你随意介入政府理事会,便是愚蠢至极。实际上……”她垂下双手,坐直了身子。我捻开新的一页。
“实际上,”悦石说,“你有我需要的信息。听说你能读取你的副本,也就是第一个重建人格的思想,是真的吗?”
“不尽然。”我说。要捕捉她嘴角线条与肌肉复杂的相生相扣真是困难。我尽了最大努力描画着,接下来,到了她强壮的下颌部分,给她下唇的凹陷处涂上阴影。
亨特皱了皱眉,瞥了一眼首席执行官。悦石女士又把她的手指竖拢在一起。“解释一下。”她说。
我从画纸上抬起头来。“我做梦,”我说,“梦的内容同一个人周围发生的事情正好吻合,而正是此人,携带着先前的济慈人格植入物。”
“一个名叫布劳恩·拉米亚的女人。”利·亨特说。
“是的。”
悦石点点头。“那么先前的济慈人格,也就是大家以为在卢瑟斯遇害的那一位,依然活着?”
我顿了顿。“那个……那位……依然还有意识,”我说,“你知道,他原始的人格本源已经被人从内核中提取了出来,或许正是由他的赛伯体本身提取,并植入了拉米亚女士所携带的舒克隆环生物分流器。”
“说得对,说得对,”利·亨特说,“但事实是,你能够与济慈人格直接接触,并能通过这样的接触,同伯劳朝圣者们取得联系。”
我快速画了几条粗线,给悦石的素描营造出深色的背景,以把它烘托得更为深沉。“实际上,我没法和他们直接接触,”我说,“我做关于海伯利安的梦,而你们的超光广播确认其内容和实时事件完全一致。我无法和被动的济慈人格交流,也无法和它的宿主或者其他朝圣者交流。”
首席执行官悦石眨了眨眼。“你怎么会知道超光广播的事?”
“领事告诉其他朝圣者,说他的通信志能够通过他飞船中的超光转送器中继信息。就在下山谷之前,他把这一点告诉了大家。”
悦石的语调中带着她步入政坛多年前曾任律师的意味。“其他人对领事的话作何反应?”
我把铅笔放回口袋。“他们知道自己当中有间谍,”我说,“你曾对他们每人都说了这样的话。”
悦石朝她的助手瞥了一眼。亨特的表情不置可否。“如果你和他们有联系,”她说,“你一定知道,自从他们离开时间要塞,准备下到光阴冢以来,我们再也没收到任何消息。”
我摇摇头。“昨晚的梦仅仅到他们到达山谷为止。”
梅伊娜·悦石站起身,走了几步,来到窗边,她举起一只手,于是景象变黑了。“那么,你不知道他们中是否有人还活着?”
“不知道。”
“在你上次的……梦中,他们状况如何?”
亨特正以他前所未有的热切目光注视着我。梅伊娜·悦石背对着我们两人,望着黑暗的屏幕。“所有的朝圣者都活着,”我说,“除了海特·马斯蒂恩,树的忠诚之音,他有可能遇害了。”
“他死了?”亨特问。
“两天前的夜里,驱逐者侦察艇将树舰“伊戈德拉希尔”号毁灭后几小时,他从草之海的风力运输船中失踪了。但是朝圣者在从时间要塞下来之前,看见一个穿着长袍的身影在沙漠中跋涉,目标直指墓群。”
“是海特·马斯蒂恩?”悦石问。
我举起一只手。“他们这么觉得而已,但也吃不准。”
“给我讲讲其他人的情况。”首席执行官说。
我吸了口气。从梦中,我得知这最后一批伯劳朝圣者中,悦石至少认识两人。布劳恩·拉米亚的父亲曾经和她是议院同僚,而霸主领事曾是悦石与驱逐者秘密谈判的私人代表。“霍伊特神父身陷巨大的痛苦,”我说,“他讲述了十字形的故事。领事知道霍伊特也带着一个……事实上是两个。杜雷神父的和他自己的。”
悦石点点头。“那么他依然携带着借尸还魂的寄生虫?”
“是的。”
“在接近伯劳巢穴的过程中,它有没有让他越来越难受?”
“我想是这样的。”我说。
“继续。”
“大多数时间里,诗人塞利纳斯都是醉醺醺的。他相信自己未完成的诗篇预示并决定着事件的发展。”
“海伯利安上的事件?”悦石问道,依然背对着我们。
“整个世界。”我说。
亨特朝首席执行官看了一眼,然后又看向我。“塞利纳斯是不是疯了?”
我也回敬他一个同样的眼神,但是什么都没说。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
“继续。”悦石又说。
“卡萨德上校继续着他相生相息的两大执念,寻找那个名叫莫尼塔的女人,以及杀死伯劳。他很清楚,这两大执念也许就是同一个,完全一样。”
“他带着武器吗?”悦石的嗓音十分柔和。
“带着。”
“继续。”
“索尔·温特伯,也就是从巴纳之域来的学者,希望能够进入那座叫作狮身人面像的墓冢,一旦——”
“等一下,”悦石说,“他依然带着女儿吗?”
“是的。”
“瑞秋现在多大?”
“五天吧,我想。”我闭上眼睛仔细回忆起前一天晚上梦里的细节。“是的,”我说道,“五天。”
“现在她的年龄还在随着时间的流逝倒减?”
“是的。”
“继续,赛文先生。请告诉我关于布劳恩·拉米亚和领事的消息。”
“拉米亚女士是怀着她上一任客户……也是爱人的心愿去海伯利安的,”我说,“济慈人格觉得他有必要直面伯劳。拉米亚女士正在替他了却这个心愿。”
“赛文先生,”利·亨特开口道,“你说起‘济慈人格’时的口气,听起来就像和你自身的人格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请等会儿再说吧,利。”梅伊娜·悦石说。她偏过头看向我:“我对于领事比较好奇。轮到他讲述自己加入朝圣的原因了吗?”
“讲过了。”我说。
悦石和亨特等着我说下去。
“领事给他们讲了他祖母的故事,”我说,“那个五十多年前发起茂伊约叛乱的名为希莉的女人的故事。他告诉其余人,自己的家庭如何在布雷西亚收复战被毁,也对自己和驱逐者的秘密会晤供认不讳。”
“就这些吗?”悦石问。那棕色的双眼中燃烧着热切之光。
“还有,”我说,“领事告诉他们,他才是那个触发驱逐者装置、加速了光阴冢打开的人。”
亨特坐直身子,双腿从座椅扶手上放了下来。悦石深深吸了口气。“还有吗?”
“没有了。”
“其他人对他承认……背叛的行径作何反应?”她问。
我顿了顿,试图把梦中的景象重组,整理出一个比先前的记忆更有条理的脉络结构。“有些人勃然大怒,”我说,“但是在这一时刻,没有人觉得对霸主的赤诚忠心所向无敌,他们决定继续向前。我相信这些朝圣者中的每一个人都相信惩罚将会由伯劳来分派,而人类机构无从插手。”
亨特猛地一拳砸向椅子扶手。“要是领事在这儿,”他厉声说道,“他很快会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别乱嚷嚷,利。”悦石步回她的办公桌边,碰了碰那里的一些文件。所有的交流显示灯都不耐烦地亮着。我感到很惊奇,在这样的时刻,她竟然可以花这么多时间同我说话。“谢谢你,赛文先生,”她说,“我希望你在接下来的几天中都和我们待在一起。等会儿将有人领你到行政大楼住宅侧楼的套房。”
我站起身。“我要回希望星带点随身物品过来。”我说。
“没这个必要,”悦石说,“不消你走下终端站台,它们就可以被送过来。让利送你出去吧。”
我点点头,跟着高个男人向门口走去。
“噢,赛文先生……”梅伊娜·悦石喊道。
“什么事?”
首席执行官笑了。“此前我的确赞赏你的直率,”她说,“但是从现在开始,我们还是假定你只是个宫廷画家,仅仅是个宫廷画家而已,没有个人观点,没有预见力,没有言说权。明白吗?”
“明白,执行官大人。”我说。
悦石点点头,已经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闪烁的电话指示灯上。“非常好。请于八时整带上你的素描本,参加战略决议中心举行的会议。”
一名警卫在前厅接待了我们,然后带领我走向那迷宫般的走廊和检查站。亨特大声叫他停下,然后大步迈过宽敞的大厅,脚步在地砖上回响。他抓住我的手臂。“别误会,”他说,“我们知道……她也知道……你是谁,是什么身份,代表的又是谁。”
我迎向他的凝视,平静地抽回我的手臂。“那好,”我说,“因为当下,我相当肯定,我自己都不清楚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