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2
亨特和我所站的地方应该是个发电车间狭窄的走廊。喷有色码的管子四处扭曲,只有在固定的间隔区域不时地出现一把手柄或是一扇气密舱门,显示我们确实身处飞船的内部。从艺术级触显和交互式控制面板所显示的内容来看,走廊除了作为通道以外,还有别的作用,但它整体的效果就是原始简单技术与幽闭恐惧感的结合。我有些期盼,希望能见到从电路节点间连出的缆线。有个垂直的升降机井将我们的走廊分割开来;透过另外的舱门,可以看见其他那些狭窄而混乱的走道。
亨特朝我看了看,微微耸耸肩。我猜,我们是否有可能被传送到了错误的目的地。
两人尚未开口,这时,一名年轻的军部太空少尉穿着一身黑色战服从一条侧廊走了出来,向亨特敬了个礼,说道:“欢迎来到‘赫布里底’号霸舰,先生们。纳西塔元帅命我向二位传达他的致意,并邀请二位前往战斗控制中心。请随我来。”说完,这位年轻的少尉转了个身,伸手抓住一个横档,然后将自己拉入了一个狭促的垂直机井。
🐨 落#霞#读#书#=- l u o x i a d u s h u . c o m -=
我们尽可能跟着他。亨特挣扎着,以免弄掉他的小提箱,我也在往上爬的时候努力不让双手被亨特的脚后跟踩到。爬了几码之后,我意识到这里的重力远不到一标准重力。事实上,这根本不是重力,感觉更像是有一大群渺小却坚持不懈的手在把我“往下”压。我以前知道,有的太空船会把整艘船罩入一级密蔽场,以此来模拟重力,但现在是我的首次直接经验。那感觉并不真正令人愉快:面对持续不断的压力,我就像是在顶风而行,而除了这种感觉之外,我还遭受着狭窄的走廊、袖珍的舱门和各种设备乱作一团的防水壁所带来的幽闭恐惧感。
“赫布里底”号是一艘C3通信控制指挥船,战斗指挥中心既是它的心脏,也是它的大脑——但这个兼作心脏和大脑的东西却并不怎么出类拔萃。年轻的少尉带我们经过了三个气密舱门,领着我们走下最后一条走廊,沿路有海军警卫把守,他们一一向他们敬礼。最后我们被留在了一间大约二十码见方的小屋,那间屋是如此喧闹,被众多人员和设备挤得满满当当的,以至于我的首个冲动就是要退回到舱门之外,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这里没有巨大的显示屏,但有许多年轻的军部太空军官聚集在神秘的显示器前面,他们或是僵坐在那儿,完全陷入刺激模拟仪器,或是站在跃动的随调板面前,那看起来像是从六个舱壁上伸出来的。男男女女都像是绑在了自己的椅子和感官支架上,只有一小部分官员——他们当中的大多数看起来不像粗野的武士,更像受尽折磨的官吏——在狭窄的走廊上来来往往,轻拍着背上的附属物,大喊大叫,要求更多信息,把植入物插孔插入控制台。这些人中的一个向我们匆忙赶来,看着我俩,敬了个礼,然后问我道:“亨特先生?”
我朝我的同伴点了个头。
“亨特先生,”这位体形硕大的年轻中校说道,“纳西塔元帅现在想见您。”
驻海伯利安星系霸主军队的全军最高指挥官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一头浅浅的白发,皮肤远远超出了他的年龄所应有的光滑程度,脸上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像是刻上去的痕迹。纳西塔元帅穿着黑色高领制服,但没有戴等级勋章,只在衣领上别了一颗红矮星。他的双手粗硬,看起来甚为有力,指甲却是新近修剪的。元帅坐在一个小小的平台上,四周环绕着各式设备和静止的随调板。繁忙而高效的疯狂似乎在他身边漫流,就像一条激流绕过一块岿然不动的岩石。
“你就是悦石派来的信使,”他对亨特说,“这位是谁?”
“我的助理。”利·亨特说。
我努力压制住想要扬起眉毛的冲动。
“请问有何贵干?”纳西塔问,“如你们所见,我们很忙。”
利·亨特点点头,朝四周看了看。“我有一些文件要传达给你,元帅。有没有什么地方能让咱们私下谈谈?”
纳西塔元帅咕哝了一声,手掌拂过一个变阻感应器,于是我们身后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浓密,随着密蔽场逐渐启动,凝结成一种半固体状的薄雾。来自战斗控制中心的噪声完全消失了。我们三人被隐在了一座小小的安静的圆顶建筑中。
“赶紧说吧。”纳西塔元帅说。
亨特打开小提箱,取出一个背面印有政府大楼标记的小信封。“这是首席执行官给您的私人信件,”亨特说,“供您在有空的时候阅读,元帅。”
纳西塔又咕哝了一声,把信封放在一边。
亨特把一个更大的信封放在桌上。“这是一份硬面拷贝,内容是议会关于如何进行这次……啊……军事行动的提议。你也知道,议会的意思是让这场战役速战速决,尽快达到有限的目标,尽量减少人员伤亡,并且对于我们新的……殖民资产给予一般性的帮助和保护。”
纳西塔的尊容略略抽动了一下。他没有去看那份传达议会意愿的文件,连碰都没碰一下。“就这些吗?”
过了一阵,亨特才回答了他。“就这些了,最后你还可以通过我向首席执行官传达一些私人信息,元帅。”
纳西塔盯着他。他小小的黑色眼珠没有表现出激烈的敌意,只有不耐烦的神色,我猜,除非那双眼睛因为死亡而黯淡,那种神色永远不可能平息。“我可以通过私人超光通信联系上首席执行官,”元帅说,“非常感谢,亨特先生。这次没有回复信息。现在能否请您发发慈悲,回到船中央的远距传输节点去,以便让我继续从事这次军事行动。”
密蔽场在我们周围瓦解,噪声像水流越过正在融化的冰坝一样漫涌进来。
“还有一件事。”利·亨特说,他温柔的嗓音在战斗中心各种技术性的杂音中几乎都淹没不见。
纳西塔元帅把椅子转过来,等他开动金口。
“我们想下去,到下面的行星上,”亨特说,“到海伯利安上。”
元帅的愁容似乎更深了。“首席执行官悦石的人可没说要安排一艘登陆飞船。”
亨特直视着他的眼睛。“雷恩总督知道我们可能会去。”
纳西塔朝一块随调板瞥了一眼,打了个响指,然后对着一个匆忙过来的海军少校一顿咆哮。“那你们得快点了,”元帅对亨特说,“刚好有一艘邮船要从二十号港出发。尹佛奈斯少校会带你们过去,到主跃迁船。‘赫布里底’号将会在二十三分钟之后从此处启程。”
亨特点点头,跟着少校离开了。我紧随其后。但元帅的声音让我们止步不前。
“亨特先生,”他喊道,“请转告首席执行官悦石,旗舰从此刻起过于繁忙,不方便再接受其他任何政治性访问。”说完,纳西塔便转身面对着闪烁的随调板和一长溜等待指令的下属了。
我跟着亨特和少校,回到了错综迷人的曲径之中。
“这儿应该开几扇窗子。”
“什么?”我脑子里一直想着其他事情,没有注意听他的话。
利·亨特转头看着我。“我从没坐过没有窗户或观景屏的登陆飞船。感觉怪怪的。”
我点点头,左右四顾,第一次注意到它狭促而拥挤的内部空间。确实,登陆飞船的载客舱中,只有未作任何修饰的舱壁,此外就是一堆堆供应品,还有一名年轻的上尉与我们在一起。这似乎和那艘指挥船幽闭恐惧的气氛如出一辙。
我向别处看去,又回到了先前自我们离开纳西塔之后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跟着这两人去二十号空港的路上,我突然间想到,我自己会失去什么东西,却没有失去。我之所以对于这次旅途感到焦虑,其中一部分原因正是我想到自己会脱离数据网;我像是一条离开了海洋独自思考的鱼。我知觉的一部分原本正淹没在那片海域的某处,来自两百颗星球、内核的数据和公众链接的海洋,全数由曾经叫作数据平面的看不见的媒介维系,现在它被称作万方网。
离开纳西塔的时候,我依然还能听到那特别的海洋的搏动——虽遥远,却持续不断,就像是在距离海岸一英里的地方听到的浪潮之声——这个念头震慑着我。在匆忙赶往登陆飞船的路上,直到在登陆飞船上安顿下来,脱离主舰,乃至在进入地月轨道,在进入海伯利安大气层边缘之前最后十分钟的冲刺过程中,我都一直在试图弄明白这个现象。
军部总是以拥有自己的人工智能、自己的数据网和处理源为傲。表面上看,是因为他们需要在环网各星球间那广阔的空间,以及环网万方网之上那黑暗而寂寥的空间运行各种操作,但真正的原因多半是几个世纪以来军部强烈地想要特意向技术内核展示他们的独立。然而,在一艘处于既非环网亦非保护体之地的军部无敌舰队中心的军部战舰上,我却谐调到了某个令人欣慰的背景数据和能量涌流,那和我在环网任何一个地方能找到的一模一样。真是有趣。
我想起了远距传输器给海伯利安星系带来的链接:不只是跃迁船和远距传输密蔽球体在海伯利安的L3点像一个发光的新月一样飘浮,更有数英里长的千兆超频光纤如蛇一般穿行过永久跃迁船的远距传输入口,微波中继器在那几英尺之间机械地往返穿梭,以近乎实时的效率中继它们的信息,指挥船上受到驯化的人工智能,邀请——并接收——火星和其他地方上的奥林帕斯高级指挥的链接。某些地方,或许就连军部领导集团、他们的行家和盟友都还不知道它的存在,而数据网已然潜入。内核的人工智能知晓在海伯利安星系之内发生的任何事情。如果我的肉体现在要死了,我也可以像平常一样逃遁,通过那些悸动的链接逃向环网之外的秘密通道,凌驾于任何人类所知的数据平面之上,丝毫不会被谁发觉,并沿着数据链接隧道进入技术内核本身。不会真正地进入内核,我想,因为内核包围着、包裹着其他地方,就好比一片接纳不同洋流和大型海湾流的大海,洋流则自以为它们分割了海洋。
“我真希望这里有一扇窗户。”利·亨特低声说。
“是啊,”我说,“我也是。”
随着登陆飞船一阵急速冲刺和剧烈的颠簸,我们进入了海伯利安的上层大气。海伯利安,我心里思忖。伯劳。我身上沉重的衬衣和背心似乎变得黏糊糊的,已经粘在了身上。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不用说,我们正在飞行,以数倍于声速的速度划过湛青色的天空。
年轻的上尉从走廊那边探过身来。“是第一次着陆吧,先生们?”
亨特点点头。
上尉嚼着口香糖,可见他有多么放松。“你们两人都是从‘赫布里底’号上来的技师?”
“对,我们正是从那里来的。”亨特说。
“我想也是,”上尉咧开嘴笑了,“我是要送一个快递包裹到济慈附近的海军基地。现在是第五次出行了。”
一阵轻微的颤动传遍我的全身,我记起了首都的名字;海伯利安曾经有人入住,那是哀王比利和他的侨民,全是诗人、艺术家和其他不适应时代的人,因为贺瑞斯·格列侬高的入侵而流亡至此——尽管那次入侵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正在参与当前伯劳朝圣的诗人马丁·塞利纳斯,在将近两个世纪以前建议哀王比利将首都以此命名。济慈。本地人把以前的旧城叫作杰克镇。
“你不会相信有这样一个地方,”上尉说,“它是一条真正的死胡同,哪儿也去不了。我的意思是说,这里没有数据网,没有电磁车,没有远距传输器,没有刺激模拟,什么东西都没有。难怪总是有他妈的成千上万的土著要在空港附近扎营,还攻击防护栏,想要到环网里去。”
“他们真的在攻击空港?”亨特问。
“没有,”上尉说着,“啪”地吹破了他的口香糖,“但是他们已准备好入侵,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所以第二海军营已经在那里设立了防御带,并派兵警戒入城的道路。另外,现在那些乡下人认为我们总有一天会建立远距传输器,并让他们传送出去,离开这场他们自讨的苦头。”
“他们自讨的苦头?”我问。
上尉耸耸肩。“一定是他们做了什么坏事,才会引得驱逐者对他们恨之入骨,对吧?我们却要来这里为他们火中取木。”
“是火中取栗。”利·亨特说。
口香糖又“啪”了一声。“管它是什么。”
风的沙沙声越来越响,逐渐变成一阵尖啸,隔着船体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登陆飞船在地上弹跳了两下,然后开始平稳地滑行——真是不祥的流畅——就像是进入了一条高于地面十英里的冰斜道。
“真希望我们这儿有扇窗户。”利·亨特低声说道。
登陆飞船中又闷又热。很奇怪,弹跳竟有些令人轻松,更像是一只小小的帆船在缓慢的浪涛中浮沉。我闭上眼睛,休憩了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