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2
“霍伊特跟我们讲过那树的故事。”布劳恩·拉米亚说。神父曾经将自己钉上火焰林中一棵活跃期的特斯拉树,忍受多年的痛苦、死亡、复生、再次死去,却没有向躲在十字形下那些形态简单的共生体屈服。
杜雷摇摇头。“在最后的几秒钟里……我还以为……我已经战胜了它。”
“你胜利了,”领事说,“霍伊特神父和其他人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把那东西从身体里驱逐了出去。于是毕库拉便把你的十字形植在了雷纳·霍伊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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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雷点点头。“没有那孩子的踪影?”
马丁·塞利纳斯指着男子的胸膛道。“显然这该死的东西不可能违抗质量守恒定律。霍伊特长久以来遭受着莫大的痛苦——他不会回到那东西想让他去的地方——他的体重不足以完成……你们究竟把它称作什么?双重复生?”
“没关系,”杜雷说,脸上挂着悲伤的笑容,“十字形里的DNA线虫拥有无限的耐心。如果需要的话,它会不厌其烦地无数次重组同一个宿主。两拨线虫早晚都会找到家的。”
“钉上特拉斯树之后的事,你还记得吗?”索尔平静地问。
杜雷喝完了剩下的咖啡。“死亡?地狱或天堂?”他真挚地笑着,“不记得了,先生们,还有这位女士,我倒宁愿自己记得。我记得痛苦……永恒的痛苦……然后是解脱。然后是黑暗。然后就在这里醒来。你们说这期间过了多少年来着?”
“将近十二年,”领事说,“但对于霍伊特神父来说,时间只过去了六年。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星际间传送中度过的。”
杜雷神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来回踱着步。他身材高大瘦削,但给人充满力量的感觉,布劳恩·拉米亚发现自己被这位人物深深感染了,自从远古时代以来,这种拥有奇异而难以名状的超凡魅力的人格只会出现在凤毛麟角的人物身上,赋予他们力量,同时也带给他们诅咒。她不得不提醒自己,首先,他是个神父,他所在的教会要求教士奉行独身主义;第二,一个小时前他还是具死尸。拉米亚望着这位年长的人来回踱步,他的举动如猫般优雅随和,她意识到,尽管这两点都无可辩驳,但它们都不能阻碍这位神父发散出的个人魅力。她不知道这位男子是否已意识到这点。
杜雷坐在一块圆石上,向前伸直双腿,然后揉着大腿,像是要努力止住抽筋。“你们已经告诉了我一部分情况,关于你们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他说,“能再多告诉我一些吗?”
朝圣者们面面相觑。
杜雷点点头。“你们觉得我是个怪物吗?是伯劳的奸细什么的?如果你们这么认为,我也不会怪你们。”
“我们没那么想,”布劳恩·拉米亚说,“伯劳办事不需要假手奸细。同时,我们也从霍伊特神父的故事和你的日记中了解了你。”她瞥了眼其他人。“我们只是觉得……很难……再讲述一遍我们来海伯利安的原因。不可能把那些故事一一重复。”
“我在通信志里留了记录,”领事说,“尽管非常简要,但可以帮助你搞清楚我们的过去……以及近十年来的霸主。比如,为什么环网在与驱逐者交战之类。只要你愿意,随时欢迎你接入这些记录。不需一个小时,你就能看完。”
“十分感激。”杜雷神父说着,便跟随领事回到了狮身人面像内部。
布劳恩·拉米亚、索尔和塞利纳斯走向山谷入口。站在低矮悬崖间的山鞍上,他们能望见距离笼头山脉西南面不到十公里处,沙丘和戈壁正向山脉的山峦蔓延。他们右方仅两三公里之外,一条已被沙漠悄然壅袭的宽阔桥梁沿途,有一些破损的荧光球、磨圆的尖塔,还有诗人之城那倾圮的风雨商业街廊,这一切都清晰可见。
“我准备回要塞,补充给养。”拉米亚说。
“我不喜欢大家分头行动,”索尔说,“我们可以一起回去。”
马丁·塞利纳斯抱起双臂。“应该留个人在这里,做好卡萨德回来的打算。”
“我觉得,”索尔说,“我们应该在离开前,去山谷的其他地方找找看。领事今天早上只去了独碑附近,后面还有很远的地方。”
“我同意,”拉米亚说,“我们得赶紧去,不然就太晚了。我想去要塞带点补给,并赶在夜幕降临之前回来。”
杜雷和领事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下到了狮身人面像的门口,神父一只手拿着领事那个空余的通信志。拉米亚向他们解释了搜寻卡萨德的计划,两人同意并打算加入行动。
他们又一次走过狮身人面像的大厅,从手电筒和激光笔中发出的光束照亮了四周,怪石嶙峋,表面水珠渗出。然后他们又走出墓冢,进入正午的日光下,步行了三百米,走进翡翠茔。在迈进伯劳前一夜出现过的房间时,拉米亚发觉自己有些不寒而栗。霍伊特的血在森绿的陶瓷地面上留下棕红色铁锈般的污迹,但没有通往地下迷宫的透明入口,也找不到伯劳的影子。
方尖石塔没有隔间,只在中央有一个升降井台,其间一条螺旋形坡面在乌檀的墙面间盘旋而上,它过于陡峭,攀爬起来会非常费劲。在这儿,就连最轻微的话语都会产生回声,于是所有人都尽量闭嘴不言。没有窗户,看不到远处,到了斜坡顶部,石质地面之上五十米的地方,头顶出现了弯曲的屋顶,他们的火炬光芒照亮的只有黑暗。两个世纪以来观光业的发展给他们留下了固定的绳索和铁链,于是他们得以下降,不必害怕中途会滑落,坠地死亡,给生命画上句号。他们在门口稍事停歇,马丁·塞利纳斯最后呼唤了一次卡萨德的名字,回音伴随着他们走回阳光之地。
他们花了一个多小时勘查水晶独碑附近的破坏情况。一堆堆沙子熔凝成的玻璃,大约排列了五到十米宽,棱镜般散射着正午的阳光,表面反射着热量。独碑破损的表面现在空洞密布,满目疮痍,一条条熔化的水晶拔丝依然摇摆飘荡,像是一件艺术品刚经受了鲁莽的恶意破坏,每个人都能看出,卡萨德一定是豁出性命背水一战了。没有门或者路通往里面蜂窝般的迷宫。仪器显示,内部跟它往常一样空旷无依。他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爬上陡峭的小径,来到北部悬崖的底端,那里散落着三座穴冢,两两之间距离不到一百米。
“早期的考古学家以为这三座墓冢的历史最为悠久,因为它们的做工最粗糙。”他们走进第一座穴冢的时候,索尔说道。他将手电筒的光亮扫射过岩石,石头上雕刻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深奥纹路。这些穴冢的深度没有一座超过三四十米,每一座的尽头都是一面石墙,所有探针或雷达成像仪都没有发现隐匿的支路。
快走出第三座穴冢的时候,这伙人在难得的些许阴凉地坐下,分享了卡萨德的上乘野战压缩食物中的水和蛋白质饼。眼下风声渐起,叹息着,絮语着,穿越他们头顶高高的岩石凹孔。
“我们找不到他的,”马丁·塞利纳斯说,“狗日的伯劳把他带走了。”
索尔从所剩无多的几个奶包中拿出一个喂婴孩。尽管索尔在室外行走的时候,他使出浑身解数为她遮挡日光,但小孩的头顶还是被晒得通红。“如果超越我们之外还存在另一层面的时间相位,”他说,“那么他可能就在我们去过的某座穴冢里。这是阿朗德淄的理论,他认为这些墓冢是四维建筑,它们复杂精妙的围界能够穿越时空。”
“棒极了,”拉米亚道,“这么说来,即使费德曼·卡萨德现在就在这儿,我们也看不见他。”
“唔,”领事说着站起身来,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咱们至少走完过场吧。还剩下最后一座墓冢了。”
伯劳圣殿位于一公里外的山谷深处,比其他建筑都要低矮,掩映在悬崖壁间的急转弯之后。建筑规模并不大,甚至比翡翠茔还小,但由于它的建筑手法精妙复杂——镶边、尖塔、扶壁和支承柱,统统呈弧弓形蜿蜒曲绕,形成一幅井然有序的混沌景象——所以视觉效果比它本身要恢宏得多。
伯劳圣殿内部的房间回音缭绕,一块不规则的地板,由上千条蜿蜒盘绕、交错丛生的碎片组成,令拉米亚想起某些生物的肋骨和椎骨化石。头顶十五米之上,穹顶那几十条铬黄“刀刃”交叉往来,穿越壁墙,相互交织,看起来就像整幢建筑物之上的钢尖荆棘。穹顶的材质本身就略微透明,给弧形的空间投上一层鲜艳的乳白色光辉。
拉米亚、塞利纳斯、领事、温特伯、杜雷,全体人员都开始呼唤卡萨德,他们的声音在四周回荡共鸣,但毫无用处。
“没有卡萨德的影子,也找不到海特·马斯蒂恩,”他们停止呼喊之后,领事说,“也许事态会这么发展下去……我们一个个接连消失,最后只剩下一个人。”
“然后就会像伯劳教会的传说所预言的那样,剩到最后的人的愿望会得到满足,对不对?”布劳恩·拉米亚问。她坐在伯劳圣殿摇摇晃晃的炉膛边,短短的双腿在空中荡来荡去。
保罗·杜雷朝天空仰起脸。“我真不敢相信霍伊特神父的愿望竟会是让自己死去,以换取我的重生。”
马丁·塞利纳斯斜眼瞧着神父。“那你的愿望又是什么,教士?”
杜雷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我会请愿……祈祷……希望上帝断然并永远为人类撤解这双生的孽障——战争与伯劳。”
人们静默了一阵,午后的风不失时机地嵌入它遥远的叹息与哀吟。“同时,”布劳恩·拉米亚说,“我们得去拿点食物,不然就得学会怎么靠喝西北风过活。”
杜雷点点头。“你们怎么只带了这么点食物?”
马丁·塞利纳斯朗笑着,大声吟呼:
他不在乎酒,混合啤酒,
也不在乎鱼、禽鸟或肉,
酱汁于他如同谷糠一样贱值;
他蔑视举碗痛饮的猪倌,
不在下巴系淫猥的缎带,
也不在轻慢的椅子幽会狡猾的情人,
但这朝圣者的心灵在水涧背后
吁吁喘气,他取食林间朝露暮气
虽然他惯常是享餍桂竹珍稀。[1]
[1]摘自济慈的《查尔斯·布朗其人》。
杜雷笑了,显然依旧困惑不解。
“我们都以为成功或者成仁在第一夜就会见分晓,”领事说,“没有想过会在这里逗留这么久。”
布劳恩·拉米亚站起身,掸去裤子上的灰尘。“我要走了,”她说,“如果我们上次看到的野营食物包或者散装储粮还在的话,我应该能带回四五天的食物。”
“我也去。”马丁·塞利纳斯说。
一片沉默。自他们踏上朝圣之旅的这个星期,诗人和拉米亚几乎有五六次陷入剑拔弩张的状态。她还曾威胁要杀了这个男人。她定睛看了他很久。“好吧,”最后她说,“咱们先回狮身人面像,拿上背包和水壶。”
人群朝山谷上方走去,西面山墙的影子逐渐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