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2
悦石读过温特伯所著的《亚伯拉罕的难题》,他在书里分析了上帝与人类之间的关系,一个要求人类献祭儿子,一个同意牺牲自己的儿子。温特伯详细论述了《旧约全书》中的耶和华并非是在简单地考验亚伯拉罕,同时也在运用忠诚、顺从、牺牲这类单一的语汇同他交流,令人类在这样的关系中,到时机成熟时明白一切。温特伯将《新约全书》中的预言看作是那种关系新阶段的预兆——在新阶段下,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人类都再也不用将孩子献祭给任何神明,但那时的父母……所有父母……都会顶替孩子献祭自身。由是出现了二十世纪的大屠杀、短期交兑、三方战争、昏庸暴虐的世纪,乃至三八年的天大之误。
最终,温特伯谈到要拒绝所有的献祭,拒绝任何与上帝的联系,除非两者互相尊重,为了相互理解而诚信作为。他的著作涉及了上帝的多重死亡与如今神明复生的需要,因为人类已经创造了自有的神灵,并将他们释放在了世间。
悦石走过一座雅致的石桥,它横跨在一条消失在阴影之中的小溪上,只有黑暗中的潺潺水声标明了溪流的行踪去向。柔和的黄色光芒洒向手工修造的石头栏杆。校园外的某处,一条狗吠叫着,又被人喝止。一座古老建筑的第三层楼灯光闪耀,那是座带有山墙、粗略铺就鹅卵石的砖石建筑,竣工时间定可以追溯到大流亡之前。
悦石想起了索尔·温特伯,他的夫人萨莱,以及他们芳龄二十六的美丽女儿,去海伯利安考古勘探一年之后回家,带回的不是任何发现,而是伯劳的诅咒——梅林症。索尔和萨莱眼睁睁看着这个女子慢慢变得年轻,退回孩童时代,又变回婴幼时期。后来,萨莱去拜访妹妹的时候,在一场无情而愚蠢的电磁车祸中丧生,留下索尔一人观看这出悲剧。
瑞秋·温特伯,她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生日,将会在三标准天之后到来。
悦石一拳砸上石头,召唤出传送门,迈向另一处地方。
火星正值正午。六个多世纪以来,塔尔锡斯贫民窟的状况都毫无起色。头顶的天空呈现出粉红色,尽管悦石已经把披肩紧紧裹在身上,但空气对她来说还是太过稀薄和寒冷,而且到处沙尘飞扬。她走过乐罗卡辛城狭窄的小径和绝壁栈道,找不到一个开阔的观景点,视野所及之处,只有头顶的小屋丛群,或是滴水的滤波塔。
这里几乎没有什么植物——广袤的再生林要么已经被砍伐作了柴火,要么已经死了,被红色沙丘覆盖。一条条小径被二十代人赤脚踩过,已和岩石一般坚硬,各条路之间只能看见一点走私来的白兰地仙人掌和深扎入地底的一丛丛寄生蜘蛛地衣。
悦石找到一块低矮的岩石坐了下来,垂下头摩挲着双膝。一群群小孩,身上除了破布条和晃荡的分流器插孔外,几乎是一丝不挂,他们围过来向她讨钱,见她不予理会,又咯咯笑着一路跑远了。
太阳已上中天。从这里望不见奥林帕斯山与费德曼·卡萨德曾经就读的那座刻板峻美的军部学院。悦石环顾四周。这就是那位骄傲男子的故乡。在他被授予勋位、理智与军队的荣誉之前,他曾经就在此地与流氓无赖们厮混。
悦石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迈进传送门。
神林一如既往——数以亿计的树木散发出脂气,香飘四溢;万籁俱寂,唯有清风吹起时,树叶会发出沙沙声,泛起画家网板上彩色蜡笔质地的颜色;落日引燃了星球真正的屋顶,犹如一片树冠之海沐浴在阳光之下,每一张叶片都迎着微风闪耀,将雨水与湿木的气味向悦石送来,朝露和晨雨的水滴闪烁着,她所在的高台下半公里的世界安然沉睡在黑暗中。
一名圣徒走近,看见悦石的随接手镯在她一举手一投足间闪烁,于是退了回去,这个穿着长袍的高大身影混入了树叶与藤蔓的迷宫中。
圣徒是悦石这场赌博中最莫测的变数之一。他们牺牲了树舰“伊戈德拉希尔”号,这举动前无古人,闻所未闻,莫名其妙,令人不安。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她拥有不少潜在的盟友,但没有一个比圣徒更不可或缺,更令人费解。献身于生命,投身于缪尔,树的手足兄弟所拥有的力量在整个环网微乎其微,但极富影响——在这个致力于自毁与浪费,且不愿承认自己行为放纵的社会中,它象征着尚存的生态意识。
海特·马斯蒂恩到底去了哪儿?他为什么把莫比斯立方体留给了其他朝圣者?
悦石观赏了日出。天空充满了孤苦无依的热气球,都是从旋风大屠杀中救回来的,它们多姿多彩的球体朝着天空飘翔,如同一大群葡萄牙士兵。辐射蛛纱伸展开薄如蝉翼的太阳能翼翅,收集着阳光。一群乌鸦冲破盖顶,向天空盘旋而去,它们的厉叫给柔和的清风、咝咝作响的细雨配上刺耳的和弦。雨滴从西方飘来,铮铮咚咚打在叶子上的声音让她想起了帕桃发三角洲上的家园,想起了持续一百天的季风,她和哥哥跑出门,前往沼泽搜寻飞跳蟾蜍、曲艾,还有寄生藤蛇,把它们放到小罐子里,带去学校玩耍。
悦石不止十万次地意识到,还来得及阻止这一切。眼下,全面投入作战并非无可避免。目前驱逐者还击的力度,霸主尚能坐视不管。伯劳还没有获得自由。没有完全自由。
要挽救环网的百亿条生命,她只需回到议院,坐上议员席,将三十年来的阴谋与欺骗公之于众,将她的恐惧与怀疑告知人民……
不。在计划没出变故之前,一切都应按计划进行。走进未知。走进那片就连技术内核的预言家,那些洞悉一切的人都难下决断的混沌狂暴之海。
悦石走过平台、塔楼、斜坡,还有圣徒树城那摇曳的连接桥。来自几十颗星球的树栖生物与经过基艺塑造的黑猩猩冲她乱吠了一阵,然后优雅地荡着高于森林地面三百米的脆弱藤蔓,朝远处逃开了。在那些不对观光者与特权来宾开放的区域外,悦石闻到阵阵薰香之气,耳边清楚地听到圣徒吟唱着格利高里风格的日出朝拜圣歌。在她身下,底层开始变得活跃,充满了光芒和人群的活动。清晨的小雨已经停歇,悦石回到上层,欣赏着该处的风景,跨过了一条六十米的木制吊桥,那座桥将她所在的树连接到另一棵更大的树,那里拴着六七个巨大的热气球(圣徒唯一允许在神林上使用的空中交通工具),它们飘浮在空中,似乎急不可耐地要脱离束缚,气球的载人吊篮像一颗颗笨重的棕色禽蛋,不住地晃来晃去,气球的表层绘染成活泼可爱栩栩如生的形状——传统热气球、君王蝶、托马斯鹰、辐射蛛纱、现已灭绝的泽普棱、太空鱿鱼、月蛾、雕——此类深受敬畏,仅存在传说中,从没被重建或基艺塑造的东西——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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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继续下去,所有这一切都会遭到毁灭。必将被毁灭。
悦石在环形平台的边缘驻足而立,紧紧抓住栏杆,双手的皮肤突然变得苍白,突出而残酷地映衬出她的老年斑。她想起了从前读过的古老文献,远在大流亡之前,航空时代之前,欧洲大陆上各国尚处于萌芽阶段,那时候的人们将黑人——非洲人——从他们的故乡运往西方殖民地作为奴隶。这些戴着手铐脚镣,赤身裸体蜷缩在奴隶船那恶臭船腹中的奴隶……在反抗、打击他们的征服者时,可曾犹豫过,这样的行动意味着会毁灭那艘奴隶船的美丽……乃至毁灭整个欧洲?
但他们还有非洲可回。
梅伊娜·悦石发出一阵似吟似泣的声音。她转身背对着光辉灿烂的日出,背对着迎接新的一天的和颂之声,背对着气球的升起——栩栩如生的人造气球——升入新生的天空,她走下平台,走进较黑的下层,召唤出远距传输器。
她无法前往最后一个朝圣者——马丁·塞利纳斯的故乡。塞利纳斯只有一百五十岁,身体由于鲍尔森理疗的作用而发蓝,他的细胞经受过十数次长期冰冻沉眠那彻骨的寒冷,以及比之更甚的冷藏,寿命扩展了四个多世纪。他生于旧地的末日时期,母亲来自最显赫华贵的家族之一,他的童年是颓废与优雅、美丽与腐朽的甜香奏出的混成曲,他的母亲选择陪伴濒死的地球,将他独自送往太空,想以此偿清家人的债务,即便这意味着……后来这确成了事实……他将在环网中最不愧于人间地狱称号的一颗闭塞停滞的星球上,充当数年的包身工。
悦石去不了旧地,于是她来到了天国之门。
首都泥滩市。悦石走过鹅卵石铺就的街道,欣赏着宽大陈旧的房屋,它们凌驾在狭窄的运河上。运河纵横交错,凿出的石质引水槽攀上人工山脉的山腰,活像埃舍尔油画中的景物。优雅的树木和比树木更高大的马尾蕨如王冠般架在山顶,排列在宽阔洁白的大道两旁,又横越过视线,围绕在白色沙滩雅致的曲线上。慵懒的潮汐卷携着紫罗兰色的波浪朝她奔来,浪花散射着各色各样的光彩,然后消逝在完美的沙滩上。
悦石在一座公园驻足而立,俯瞰着泥滩的海滨大道。几十对情侣和精心打扮的游人正在那儿的煤气灯下享受着夜晚的空气与树叶的荫凉,她想象着三个多世纪以前星球的样子,当时天国之门还是颗原始粗陋的保护体星球,尚未完全接受地球化环境改造,那时的马丁·塞利纳斯,年轻,一文不名,依然遭受着文化错位的袭扰,大脑还因漫长旅途中的冷藏冲击而受到损伤,在此地像个奴隶一样地劳动。
当时大气生发站可以为大约方圆一百平方公里的区域提供可呼吸的空气,这几乎达到可居住地的极限。海啸会卷走城市、垦荒工程和工人,它一视同仁,毫不怜悯。洪水之后,像塞利纳斯这样的包身工就被派去挖掘酸液运河,从泥地之下的肺管迷宫中刮下再生通气菌,为河漫泥滩疏浚浮垢和死尸。
我们还有少许进步,悦石心想,尽管经受着内核对我们的惯性影响,尽管科学已经几近死亡,尽管我们完全依赖于自身所创之物赠予的致命玩具。
她感觉不甚满意。她本想通过这次去各星球的散步旅途,拜访七位海伯利安朝圣者的故乡,尽管她知道,这举动完全徒劳无益。天国之门是塞利纳斯在大脑遭到暂时性损伤,语言匮乏的情况下,学会写真正诗篇的地方,但这里并非他的家园。
悦石没有理会海滨大道上音乐会传来的悦耳乐声,没有理会一辆辆公交电磁车如同候鸟般从头顶掠过,没有理会怡人的空气与柔和的光芒,她召唤出传送门,命令它将自己传送到地球的卫星。月球。
但她的通信志没有激活传送装置,而是发出警告,去那里很危险。但她输入了超驰命令。
悦石的微型遥控器嗡嗡地叫着出现了,植入物里细小的声音告诉她,对首席执行官来说,要去一个如此不稳定的地方,并非好主意。但她关闭了警告。
甚至连远距传输入口自身也不服从她的选择,最后她只好使用寰宇卡手动操作。
远距传送门幻化出现,悦石走了进去。
旧地月球上唯一还能居住的地方是山峰和表面暗区,那是专为军部马萨达庆典预留的,悦石跨出门,正好到了这里。观景台和行军场都空无一人。十级密蔽场模糊了星空和远处的边缘墙,悦石看到,从可怕的重力潮水中涌出的地心热量融化了遥远的山脉,岩浆融在一起,流入新的海洋。
她走过一片灰沙平地,感觉着轻柔的重力,飘飘欲飞。她觉得自己像是圣徒的气球,被轻轻拴着,急迫地想要飞走。她努力压制着想要跳起的冲动,克制自己不要大步飞跃,但即便如此,她的步子依然轻浮,灰尘在她身后扬起妙不可言的图式。
密蔽场的穹顶下,空气十分稀薄,尽管身着的披肩下附有加热元件,但悦石发现自己依然冷得发抖。她在这个坦荡无奇的平原中央站了许久,试图想象着当时的月球,人类蹒跚着跨出摇篮的漫长的第一步踏上的地方。但军部的观景台和器械棚扰乱了她的思路,她实在想象不出那些情景,最后她抬起头,望着她来此地的真正目的。
旧地悬挂在漆黑的空间中。但那不是旧地,当然,只是搏动的冲击层盘和球状星云残片,它们曾是旧地的一部分。那团物质非常明亮,亮过帕桃发上哪怕是最为鲜有的清澈的夜空里所能看见的任何一颗星星,但这样的亮度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意味,在泥灰色的原野上投下惨白的光芒。
悦石站在那里,凝视着前方。她以前从未来过这里,刻意地不来这里,而现在她来了,她绝望地想要得到什么感触,想听到什么,譬如警告,或是神秘直觉,或者仅仅是哀悼的情感,但这些东西都躲得离她远远的。
她什么都听不到。
她在原地站了几分钟,脑子里涌出一些零星的想法,感觉到耳朵和鼻子开始结冰,于是决定离开。鲸心应该快天亮了。
悦石激活传送门,最后回望了一眼,正在此时,不到十米外,另一个移动远距传输门幻化着出现了。她停住脚步。环网内只有不到五人有权以私人身份到达地球的卫星。
微型遥控器嗡嗡叫着降下来,飘浮在她和从传送门走出的人中间。
走出的是利·亨特,他四处望了望,冻得瑟瑟发抖,然后飞步向她走来。他的声音从稀薄的空气传来,又尖又细,像个小孩子在说话,令人忍俊不禁。
“首席执行官女士,你必须立刻回去。驱逐者通过一次令人惊异的反击,已经成功突破了防线。”
悦石叹了口气。她知道下一步会是这样。“嗯,”她说,“海伯利安落入敌手了吗?我们还能否疏散那里的部队?”
亨特摇摇头。他的嘴唇几乎被冻得发紫。“您没听明白,”助理微弱的声音传来,“不只是海伯利安。驱逐者在十多个地点同时发动了攻击。他们已经入侵环网了!”
这句话带给梅伊娜·悦石的震惊胜过了月球的冰寒,她突然感觉浑身冰冷刺骨,呆若木鸡。她点点头,将披肩紧紧裹在身上,穿过门廊,走进永远不复从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