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31章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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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内核派你来的,把你作为我和朝圣者之间的联络员。还有,也派你去观察。你,毕竟,是个诗人,是名艺术家。”

我弄出一阵响声,站起身来。两人慢悠悠地朝私人远距传送门走去,那扇门会带她到议院。“在这样一个世界末日的时候,观察能有什么好处呢?”

“那就去发现吧,”悦石说,“去看看世界末日。”她递给我一张微卡,可以用通信志使用。我把它插了进去,瞄了一眼触显;那是一张寰宇授权芯片,可以让我有权使用所有传送门,不管是公用、私用,还是军用。这是一张通往世界末日的门票。

我说:“如果我被杀了呢?”

“那我们将永远听不到你问题的答案了。”首席执行官悦石说。她飞快地碰了碰我的手腕,然后转过身,踏进了传送门。

在那几分钟内,我孤零零地站在她的房间里,欣赏着光线,欣赏着寂静,欣赏着艺术。墙上有一幅梵高的画,价值连城,大多数星球都买不起。这幅画作表现的是这位画家在阿尔勒的住所[1]。疯狂自古就有。

[1]指梵高的《文森特在阿尔勒的卧室》。

过了片刻,我起步离开。我凭着通信志的记忆,随着它的引领,通过政府大楼的迷宫,最后终于找到了中央远距传输器的终端。我走了进去,去发现世界末日。

世上有两条全程远距传输通道,它们径直穿越了环网:中央广场和特提斯河。我传送至中央广场,在那儿,青岛-西双版纳的半公里商业街的一端通进新地,另一端则通进永埔星的简短海滨商业街。青岛-西双版纳是即将遭受第一波攻击的世界,三十四小时后,这里就将面临驱逐者的猛攻。新地列在了第二波冲击的名单上,即使现在已经宣布这一事实,但实际上离入侵还有一个多标准星期。而永埔星在环网内部,离遭受攻击还有很多年。

青岛这里没有恐慌的迹象。人们被吸引到数据网和全局中,而不是在街上游玩。走在那狭窄的小巷里,我能从一千台接收器和私人通信志中听见悦石的声音,那是奇怪的和声细语,而我周围则充斥着街道上小贩的高声吆喝,电车嗡嗡地在头上的运输层驶过,我能听见轮胎驶在湿漉漉的公路上的咝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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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八个世纪前,一位领导人在袭击前夕告诉他的人民——‘我所能奉献的没有其他,只有热血、辛劳、眼泪与汗水。’[2]你们问我,我们有什么策略?我对你们说:那就开战吧,在太空,在陆地,在天空,在海洋,用我们的力量,用正义和公正给予我们的力量,开战吧。这——就是我们的策略……”

[2]这句话摘自二战时丘吉尔的一段著名演说。

青岛和永埔星之间的传送区附近有军部的军队,但是行人仍一如既往在那儿川流不息。我心里琢磨着,军队什么时候会霸占中央广场的步行街,作军事车辆运输用呢。我想,这些车子是朝前线开赴,还是朝后撤退呢?

我迈了进去,进入了永埔星。那里的街道还是干的,中央广场的岩石城墙之下的三十米开外的地方,海洋偶尔会喷溅出水花。天空一如往常,带着赭灰相间的威吓之色,在中午就显现出的不祥黄昏之色。小小的石质商店中闪着灯火和货物的亮光。我意识到这里的街上比平常少了好多人,空空荡荡的;人们站在商店里,坐在石墙或石椅上,低着脑袋,无神地侧耳倾听。

“……你们问,我们的目标是什么?我会回答两个字:胜利。不惜任何代价的胜利,不管如何恐怖也要取得的胜利,不管路途多长多难,必得取得的胜利。因为,如果无法胜利,我们都将无以生存……”

排在埃德加镇枢纽终端那儿的队伍很短。我打入无限极海的编码,迈了进去。

天空跟往常一样还是万里无云,一片绿色,浮城之下的海洋是更深的绿色。海藻农庄飘浮在地平线上。远离中央广场,这里的人更少了。木板路上几乎一个人影也没有,一些商店也关门大吉了。一群男人站在皮船码头边,聆听着一台古老的超光接收器的声音。悦石的声音平淡,带着金属质感,飘荡在充满海味的空气中。

“……但是现在,军部的部队已经在向他们的岗哨集结,他们心中不带任何感情,他们带着坚定的决心,带着信念,他们不仅仅会拯救所有面临危险的世界,而且会拯救人类霸主的一切,我们不会落入那些最邪恶、最残暴之人的暴政之下,不会让他们玷污历史……”

十八小时后无限极海将会面临入侵。我仰望天空,心里带着些许期盼,想在那儿看到游群敌兵的迹象,看到轨道防御和太空军队活动的迹象,可唯有天空、温暖的天气,以及这个城市在海上的轻摇轻晃。

天国之门是入侵名单上的第一个世界。我迈进泥滩的贵宾传送门,站在黎绂津顶点上俯瞰着这个美丽的城市,真是名不副实。此地已是深夜。这么晚了,技工街道清扫工已经出来了,他们的刷子和声波嗡嗡地震着鹅卵石,但是这里却有动静,黎绂津顶点的公共终端排着一长队静悄悄的人群,漫步区传送门那里排着的队伍更长。我可以看见当地警察高高的身影,他们全副武装,穿着褐色的冲击甲,但是如果军部的部队闯到这里,加以增援,那就不会看见他们了。

排队的人不是当地的居民——黎绂津顶点和漫步区的地主们当然有他们的私人传送门——他们看上去是一些工人,来自厥类森林和公园几公里外的开垦计划的工人。没有什么恐慌,交谈也少得可怜。队伍列队前进,看上去就像是耐性十足的忍受痛苦的一家子人,在慢吞吞朝吸引人的主题公园前进。他们带的东西没有比旅行袋和背包还大的了。

我感到惊奇,难道我们这么要面子,即使面对入侵,还是如此安之若素吗?

十三小时后天国之门会面临入侵。我按着通信志,进入全局。

“……如果我们能够反抗此威胁,那么,我们钟爱的世界将保持完好,垂死环网的生命将迈入阳光普照的未来。但是如果我们缴械投降,那么,整个环网,霸主,我们知道的一切,我们关心的一切,都将沉入又一次黑暗时代的深渊,到那时,科学之光被颠倒,人类自由被剥夺,这一次黑暗时代将会更加无穷无尽地险恶,无穷无尽地暗无天日。

“所以,让我们振作起来,迎接我们的责任吧,让我们都担起责任吧,如果人类霸主和它的保护体,和它的联盟,能够在接下来维持万载千秋,人类仍旧会说:‘那就是他们最美妙的时刻。’”

这个城市寂静、带着新鲜气味,在其下方某处,射击开始了。首先传来的是钢矛枪的喋喋不休声,然后是防暴击昏器的深沉嗡嗡声,接着是激光武器的尖叫声、咝咝声。漫步区传送门前的人群急急地涌向终端,但是防暴警察从公园里出现了,他们接通了卤素探照灯的电源,让人群暴露于眩光之下,警察开始用手提扩音器向他们发出命令,叫他们重新排好队,不然就散开。人群迟疑了片刻,队伍前前后后扭动着就像一只被混沌水流困住了的水母,然后——他们听见了比刚才更响更近的开火声音,在它的刺激下——又向传送门的平台涌去。

防暴警察发射了催泪瓦斯和眩晕毒气罐。暴徒和远距传输器中间,紫罗兰色的阻断场呜呜地突然出现,卡在了他们中间。一列军用电磁车和安全掠行艇的队伍飞在城市的低空,探照灯朝下刺戳。其中一束光束照到了我,停在了我身上,直到我的通信志闪烁出一段询问信号,然后那束光移开了。开始下雨了。

安之若素也不过如此。

警察已经确认黎绂津顶点的公共终端没有了危险,他们正一个个迈进我刚刚使用的私人大气保护体传送门。我决定去别处。

军部的突击队员守卫着政府大楼的大厅,他们审查着远距传输的到来者。但事实上,这个传送门是环网中最难企及的入口之一。我通过了三个检查点,然后抵达了行政与住宅侧楼,也就是我的公寓所在。突然,守卫跑了出来,赶走主大厅中的其他人,保护好附属大厅,然后悦石急急地走了出来,身边环绕着一群顾问、助手和军事领导者。意外的是,她看见了我,于是停下了脚步,她的扈从也笨手笨脚地停了下来。隔着穿着战斗装甲的海兵组成的人墙,悦石朝我开口了。

“非人先生,你对演讲有何想法?”

“妙极,”我回答道,“真是振奋人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是从温斯顿·丘吉尔处剽窃而来的。”

悦石笑了笑,微微耸了耸肩。“如果要剽窃,就剽窃人们已经遗忘的大师吧。”她的笑容褪去了,“边境有什么消息?”

“人们开始明白他们面临的现实,”我说,“除了恐慌。”

“我也总是这样,”首席执行官说,“朝圣者有什么消息?”

我很惊讶。“朝圣者?我还没……做梦呢。”

那些扈从组成的人流以及迫在眉睫的事件开始驱策着她,赶着她向大厅里走去。“也许你不再需要通过睡觉做这些梦了,”她叫道,“试试看。”

我目送她离去,现在我可以去找我的套房了,我走到门口,但是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对自己的厌恶,扭头离开。我内心充满了恐惧和震惊,我在逃离这袭向我们所有人的恐怖之物。我很乐意躺在床上,不睡觉,紧紧地拉着被子,拉到下巴上,为环网哭泣,为小孩瑞秋哭泣,为我自己哭泣。

我离开住宅侧楼,走进中央花园,沿着砂砾小径游荡。微小的遥控物在空气中嗡嗡作响,就像蜜蜂,有一只与我并驾齐驱,与我一同穿越了玫瑰园,跟着我一道走入一处地方,此处,雾气蒙蒙的热带植物中,凹陷的小径九曲十八弯,最后,我来到了桥边的旧地区域。我坐在了一条石椅上,记得曾在这里和悦石谈过话。

也许你不再需要通过睡觉做这些梦了。试试看。

我把腿抬到椅子上,双手抱膝,指尖抵在太阳穴上,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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