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 1
死亡,我发现,并不是场令人愉悦的经历。离开西班牙广场熟悉的房间和迅速冷却的躯体,就好像由于火灾或是洪水而被逐出了熟悉的温暖家园,被赶进了黑夜。我感受到十分剧烈的震惊和移情的涌动。我朝超元网猛冲,体验到一种羞耻感,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尴尬,当我们在梦中突然意识到自己忘了穿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大庭广众之下时,就会有这样的反应。
赤身裸体,这词用得恰当极了,我拼命维持着自己被扯成碎片的模拟体人格。通过这近乎狂乱的电子云似的记忆和遐想,我想方设法集中十二分的精神,专注于我曾经的合理人类影像——或者至少是我共享过记忆的那个人身上。
约翰·济慈先生,五英尺高。
超元网比以前越发骇人——糟得都没有什么临终的庇护所可以让我逃进去。巨大的形体在黑色的地平线外游移,洪亮的声音在凝结的空虚中回荡,就像被遗弃的城堡中的脚步声。在一切之下、之后,有什么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惊肉跳的隆隆声,听上去像是什么马车轮胎在石板大路上滚滚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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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亨特。我很想回到他身边,如同马利的鬼魂[1]一样突然出现,告诉他,我现在其实比看上去的要好多了。但是此时此刻,旧地对我来说是个危险地界:伯劳在那儿,它的实体在超元网的数据平面上灼烧,就像黑色天鹅绒上的火焰。
[1]指雅各布·马利的鬼魂。查尔斯·狄更斯《圣诞欢歌》中的人物。富有而小气刻薄的斯克罗吉,在某一年的圣诞前夕,遇见死去七年的好友马利的灵魂。马利带着斯克罗吉穿越过去、现在与未来,查看斯克罗吉的富有与刻薄,以及他带给身边亲人、下属,乃至他自己的众多灾难与不幸,使他在除夕夜一夜之间从一个吝啬、冷漠、不愿帮助穷人的富翁老头变成一位心中充满热情、爱助人为乐的善良老人。
内核正用巨大的能量召唤着我,但那里更加危险。我记起云门在布劳恩·拉米亚面前杀死了另一个济慈——仅仅把那个模拟体的人格往身上捏了捏,就让它简单地分崩离析,那个男人的基本内核记忆就像盐腌的鼻涕虫消融了。
这没什么。
我已经选择死亡,进而获得神格,但在我睡去之前,我还有颇多琐事要做。
超元网让我害怕,但我更怕内核,我必须经过的数据网奇点的黑色通道让我浑身战栗。但是那里什么也没有。
我迅速游进第一个黑色圆锥体,仿佛一片象征性的树叶在极为真实的漩涡中旋转,接着进入了我想要的数据平面,但是我实在是感到头昏眼花、不辨南北,只能在那儿坐了一会儿——不管是访问这些存储器神经中枢的内核人工智能,还是居住在那些数据山脉的紫色裂缝中的噬菌体例行程序,它们都能看见我——但是技术内核中的混乱场面拯救了我:巨大的内核人格正忙于围攻他们自己的特洛伊城,无暇顾及他们的后门。
我找到了想要的数据网存取码和所需的突触脐带,仅仅用了一微秒的工夫,就沿着老路来到了鲸逖中心,进入政府大楼,来到那里的医务室,进入保罗·杜雷药物所致的梦境之中。
我的人格做得最得心应手的一件事就是做梦,我偶然发现,我在苏格兰旅行的记忆造就了一个令人愉悦的梦中场景,在那里,我说服神父叫他离开。身为英国人和自由思想家,我曾反对任何带有天主教教皇制度的东西,但我不得不对耶稣会士表示称颂——他们接受的教导中,服从高于逻辑,就这一次,这一品质给所有人类带来了裨益。当我叫杜雷离开时,他没问缘由……就像一个好孩子一样一觉醒来,裹了条毯子离开了。
梅伊娜·悦石以为我是约瑟夫·赛文,但她接收了我的信息,似乎把那当作上帝发来的神谕。我很想告诉她,不,我不是那个人,我只是古早前来的那个人。但我是来送信的,既然已经送达,那我就可以离开了。
在我回海伯利安超元网的路上,我经过内核,闻到内战的硝烟味,瞥到强烈的耀眼之光,那很可能是云门,他正在被毁灭。这位古老的大师(如果真是他的话),在死时并没有引用公案,而是痛苦地大叫,就像任何有意识的实体在被扔进烤箱中时发出痛苦的声音。
我加紧脚步向前赶去。
连接海伯利安的远距传输纤细异常:是个单独的军用远距传送门,还有一艘已经毁损的跳跃飞船,位于遭到战争破坏的霸主舰船的收缩周界线内。奇点的密蔽场在驱逐者的攻击下,只能抵御几分钟时间了。携带着内核死亡之杖武器的霸主火炬舰船正准备传送至系统内,与此同时我穿了进来,在狭窄的数据网平面中判明了方位,可以好好观察一番。我停下来,观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事。
“老天,”美利欧·阿朗德淄说,“梅伊娜·悦石正通过一级优先信息流发送信息。”
西奥·雷恩走了过来,和老者一起注视着全息井上方的超驰数据,它们从朦胧慢慢变得清晰。领事原先在卧室中忧郁沉思,现在他从里面走了出来,走下铁制的螺旋楼梯。“又是鲸心来的信息?”他叫道。
“并不单单是给我们的,”西奥说,他审视着红色代码逐渐成形,慢慢隐去,“是条超驰超光转播信息,发送给所有人,所有地方。”
阿朗德淄坐到全息舱的软垫中。“很不对劲。首席执行官以前有没有在全频率上广播过?”
“没有,”西奥·雷恩说,“单是对这样的信息流进行编码,就需要极其惊人的能量。”
领事朝前走来,指着正在消失的编码。“这不是信息流。瞧,是实时传输信息。”
西奥摇摇头。“我们说的是几亿千兆电子伏的传输能量。”
阿朗德淄吹了个口哨。“几亿千兆电子伏,那肯定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全体投降,”西奥说,“只有这才会进行全宇宙的实时广播。悦石把信息送往驱逐者、偏地世界、被侵占的星球,还有环网。信息肯定覆盖了所有通信频率、全息电视和数据网波段。肯定是投降。”
“闭嘴。”领事说。看得出来,他喝过酒。
领事从审理会回来后,就一直在喝酒。就在西奥和阿朗德淄拍拍他的背,庆祝他生还归来时,他一直阴郁着脸闷闷不乐,甚至在飞船起飞、飞离游群、加速前往海伯利安时,他的情绪也没多大改善,两个小时以来一直在独自闷头喝酒。
“梅伊娜·悦石不会投降的,”领事含糊其词道,他手里依旧拿着苏格兰威士忌的瓶子,“你们尽管看好。”
火炬舰船“斯蒂芬·霍金”号霸舰,这艘建于二十三世纪、以受人敬仰的著名科学家命名的霸主飞船内,站着亚瑟·莫泊阁将军。他站在C3甲板上,抬起头,示意两名舰桥军官安静。一般情况下,这一等级的火炬舰船会配备二十五名船员。而现在,由于武器舱装载并装备着内核的死亡之杖装置,所以船上仅有莫泊阁和四名志愿者。显示器和计算机谨慎的声音向他们确认,“斯蒂芬·霍金”已经按时间进入航程,正平稳地加速至近量子速度,朝坐落在末睇和它超大月亮之间的拉格朗日点三位置上的军用远距传送门奔赴。末睇传送门直接通向受到勇猛防卫的海伯利安领空的远距传输器。
“离传输点还有一分钟十八秒。”舰桥军官萨卢曼·莫泊阁说道。他是将军的儿子。
莫泊阁点点头,按键播放系统内多频率传输信息。舰桥投影正忙着处理任务数据,所以将军只开启了首席执行官的声音广播。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要是梅伊娜知道他正指挥着“斯蒂芬·霍金”,她会说什么呢?还是不知道的为好。除了站在这儿,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不希望看到自己过去两小时中亲手下达的明确命令所带来的后果。
莫泊阁看着自己的大儿子,满心荣耀,强烈得甚至毗邻痛苦边缘。他可以提拔到此任务中的火炬舰船级人员少之又少,他的儿子是第一个自愿加入的。除却其他缘由,莫泊阁一家的狂热也许可以减少内核的些许疑虑。
“公民朋友,”悦石说道,“这是我作为首席执行官向你们进行的最后一次广播。
“这场可怕的战争已经毁灭了我们的三个世界,现在即将侵犯第四个,你们都知道,这场战争一直被认为是驱逐者游群发动的。
“这是谎言。”
通信波段突然受到干扰,模糊起来,消失了。“转到超光。”莫泊阁将军说。
“离传输点还有一分钟三秒。”他的儿子吟诵道。
悦石的声音重新出现,回荡在耳边,因为超光的加密解密而微微有点不清楚。“……明白我们的祖先……我们自己……和一个跟人类命运毫无瓜葛的力量签订了一份浮士德式契约。
“内核是此次入侵的主谋。
“内核应为心灵的漫长、安逸的黑暗时代负责。
“内核应为正在进行的袭击负责,他们想要毁灭人类,将我们从宇宙中抹去,用他们自己设计的机器之神取代我们。”
舰桥军官萨卢曼·莫泊阁一直埋头在仪表盘的圈子中。“离传输点还有三十八秒。”
莫泊阁点点头。C3舰桥上的另两名船员满脸汗水,闪闪发亮。将军意识到自己的脸上也湿漉漉的。
“……证明内核居住在……一直都居住在……远距传送门的黑暗地界内。他们把自己当成我们的主人。只要环网存在,只要我们挚爱的霸主由远距传输器连接,他们就将一直是我们的主人。”
莫泊阁朝自己的精密计时器瞥了一眼。还有二十八秒。传输至海伯利安——对人类来说——将是实时的。莫泊阁确信无疑,一旦他们进入海伯利安领空,内核的死亡之杖武器就会用某种他不理解的方式触发。死亡的冲击波魔爪将会在两秒不到的时间内触及海伯利安星球,在十多分钟内吞噬驱逐者游群最远的部队。
“因此,”梅伊娜·悦石说,声音第一次出卖了她的情感,“作为人类霸主的议院首席执行官,我已经授权军部的太空军队摧毁所有已知存在的奇点密蔽场和远距传输装置。
“摧毁任务……烙烧任务……将在十秒内启动。
“愿神佑我霸主。
“愿神宽恕我们。”
舰桥军官萨卢曼·莫泊阁满心平静地说道:“离传输还有五秒,父亲。”
莫泊阁的目光穿越舰桥,定格在儿子身上。年轻人身后的投影显示出慢慢增大的传送门,慢慢增大,最后环绕住他们。
“我爱你。”将军说。
两点六秒内,连接七千二百万远距传送门的三百六十三个奇点密蔽球被摧毁。军部的舰队,由莫泊阁签发的行政命令所部署,立即对三分钟前刚刚启封的命令作出专业响应,用火箭弹、切割武器、等离子炸弹摧毁了脆弱的远距传输球。
三秒过后,残骸的云雾还在弥散,几百艘军部的太空飞船发现自己搁浅了,大家都被分隔了,即使通过霍金驱动器,同其他系统也隔着几星期到几个月的距离,还有几年的时间债。
成千上万的人羁绊在远距传输的运输途中。许多人当即毙命,被撕碎或者是扯成两半。还有更多人在传送门在身前或身后瘫痪前,被切断了胳膊。有些人仅仅是消失了。
这就是“斯蒂芬·霍金”号霸舰的命运——同预期的一模一样——在飞船进行传送的那一刹那,进口和出口传送门被巧妙地毁灭,这艘火炬舰船的所有部分都没有在真实空间中幸存。后来的测试给予了确定性结论:所谓的死亡之杖武器就在传送门之间的奇怪内核地理(不管那是什么时间和空间)中被触发。
所致结果无人知晓。
但对环网其余世界和公民造成的结果马上显露。
数据网,历经七个世纪的历史,其中至少有四个世纪,几乎人人都得靠它生存,它包括了全局和所有的通信及存取波段,现在就那么不复存在了。在那个时刻,几十万公民发了疯——因为感觉的丢失而无比震惊,突发紧张症,对他们来说,那些感觉甚至比视觉和听觉还要重要。
几百万数据平面的操作者,包括许许多多所谓的赛伯飙客和系统牛仔,都迷失了,要么是他们的模拟体人格遭受到数据网的坠毁,要么是他们的大脑因神经分流器过载而烧毁,要么是死于后来被称作是“零零反馈”的效应。
数百万人的居所成了孤立的死亡地牢,因为这些地方只能通过远距传输器访问,结果这数百万人全部死于非命。
末日赎罪教会的主教——伯劳教会的领导者——精心安排自己在末日时刻袖手旁观,现在正舒舒服服地待在某个中部被挖空的山脉中,储备丰富,那是永埔星北区乌鸦山脉的地底深处。众多远距传输器是仅有的进出通道。主教和上千侍僧、驱魔师、诵经师、看门人张牙舞爪地奔进内部圣所,争夺上帝的最后一点空气,随之一命呜呼。
泰伦娜·绿翼-翡——百万富翁出版商——已达九十七标准岁,由于鲍尔森理疗和冰冻沉眠术,活了整整三百多年。但她犯了大错,在那重要的一天,竟然待在了鲸逖中心第五城市巴别区超线尖塔四百三十五楼的办公室中,而那办公室仅能通过远距传输器进出。起先她相信远距传输服务会很快恢复,但十五个小时之后,她终于听从自己雇员的通信电话请求,卸下密蔽场墙,以便让电磁车来接她。
泰伦娜实在是太粗心大意,没有按指示去做。爆炸性减压将她从四百三十五楼抛出,就像摇得过头的香槟酒瓶的软木塞。在外面等待的电磁车中的雇员和救援队成员断言,在整个四百米的坠落过程中,这老女人一直在滔滔不绝地咒骂老天。
大多数世界上,混乱得到了新的定义。
环网经济的很大一部分随着当地的数据网和环网万方网的消失而不复存在。数万亿马克——血汗钱和黑钱——转瞬不见。寰宇卡不再起作用。日常生活的系统开始咳嗽、残喘、关闭。现在,如果不用黑市币或者钞票,就无法购买日用品,无法在公共传输线上付费旅行,无法付清最小额的债务,也无法接受任何服务,这将持续几星期,或者几个月,甚或几年,一切都取决于这是哪个世界。
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全网上下的大萧条仅仅是次要之事,可待以后思量。对大多数家庭来说,随之而来的剧烈结果都是马上冲着个人去的。
父母亲如往常一样传送到其他地方工作去了,比如说从天津四丁到了复兴之矢,可是,今晚他们回来晚了,不是一小时,而是——如果他们能找到即刻出发的传输工具,也就是仅有的几艘依旧在世界之间痛苦旅行的霍金驱动神行舰之一——十一年。
小康家庭的成员聆听悦石的演讲时,正待在他们多重世界的时髦宅邸中。他们抬起头面面相觑,仅由一间间房间之间敞开的传送门隔开,相离区区几米,眨眼之间,就远隔几光年和数年的真实时间,他们的房间现在已经变得完全密不透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