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2
“见鬼!”我低声说道,推推搡搡地出了黑暗的丛林。当我跌跌撞撞地走上河滨的时候,衬衣已经扯烂了。伊妮娅和贝提克正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是个丛林。”我说道。
我们走到河边,坐在水里冒出的一截树桩上,望着太空船。这可怜的东西看上去就像是旧地野生动物全息像中的大鲸鱼,一头搁浅了的大鲸鱼。
“我在想,它还能不能飞。”我沉思道,将一块巧克力条掰成几块,一块递给孩子,另一块递给了蓝皮肤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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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想能。”从手腕上传来一个声音。
我几乎吓得跳了起来。我都忘了通信志手环了。
“是飞船吗?”我问道,抬起手腕,嘴巴对着手环,就像是在使用地方军的便携式电台。
“你不必那么做,”传来飞船的声音,“我能很清楚地听到一切,谢谢。你的问题是——我还能不能飞?回答是——几乎肯定能。很久以前,我回到海伯利安抵达安迪密恩城的时候,需要完成的那些修复工作比这还要复杂呢。”
“很好,”我说道,“很高兴听到你能……啊……修复自己。你需要原材料吗?替换用的零件?”
“不,谢谢,安迪密恩先生,”飞船说,“差不多就是对现存的材料进行重新分配,对某些受损的部件进行重新设计。修复工作无须太久。”
“不久是多久?”伊妮娅问。她已经吃完了巧克力,正在舔手指。
“六个标准月,”飞船回答,“除非碰到意料之外的难题。”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了一番,我又重新望了望丛林。现在,太阳看上去垂得更低了,水平射出的光线照亮了裸子植物的树梢,在愈发晦暗的地面上投上了阴影。“六个月?”我问道。
“除非碰到意料之外的难题。”飞船重复道。
“有什么想法?”我对两位伙伴说道。
伊妮娅在河边洗了洗手,往脸上泼了点水,将湿头发梳到脑后,“我们是在特提斯河上,”她说道,“那就沿河而下,往下一扇远距传送门出发。”
“你还能耍那花招?”我问道。
伊妮娅拭去脸上的水,说道:“什么花招?”
我做了个漫不经心的手势。“哦,没什么……就是让一个死了三个世纪的机器重新开动。就这个花招。”
她黑色的双眼放射出诚挚的目光。“劳尔,我并不知道自己竟有这个能力,”她望着贝提克,机器人正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我们,“真的。”
“当时要是你没办到,那会怎么样?”我轻声问道。
“那他们就会抓住我们,”伊妮娅回答,“我想他们会放走你们俩,把我抓回佩森。不管是你们,还是别人,都不会再听到我的消息。”
她说这话时,方式淡然,了无情感,让我不由得生出一丝寒意。“好吧,”我说道,“你的确办到了,但究竟是怎么做的?”
她轻轻一挥手,我已经慢慢熟悉了这个动作。“我不太……确定,”她说,“从那些梦中,我知道传送门很可能会让我通过……”
“让你通过?”我问道。
“对。我觉得它可能……认得出我……的确。”
我双手撑着膝盖,屈了屈腿,脚后跟已经深陷进红色的沙子中。“听你的意思,感觉远距传输器是活生生的智能生物似的。”我说道。
伊妮娅回头望着我们身后半公里外的拱门。“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这样,”她说道,“很难跟你解释。”
“但你能确定,圣神士兵不会跟我们一道通过?”
“哦,对。除了我,传送门不会为其他任何人激活。”
我微微扬起眉毛。“那我和贝提克……包括这艘飞船……又是怎么通过的?”
伊妮娅笑了。“因为你们跟我在一起。”
我站起身。“好吧,我们以后再来搞清楚这个。现在,我想我们需要个计划。我们是去侦察一番呢,还是先把东西从飞船里搬出来?”
伊妮娅低头望着黑暗中的河水。“然后,鲁宾孙·克鲁索脱光衣服,游上那艘船,在衣服口袋里塞满饼干,又游回到了岸上……”
“什么?”我说道,举起背包,皱起眉头朝孩子望去。
“没啥,”她一面回答,一面站起身来,“就是本大流亡前的古书,马丁叔叔以前跟我读过。他以前一直说,校对员就是些没本事的混球,远到一千四百年前也是。”
我望望机器人。“贝提克,你明白她在说什么吗?”[1]
[1]伊妮娅挑了《鲁宾孙漂流记》中的一处错:既然鲁宾孙脱光了衣服,他还怎么将饼干塞满口袋呢?
机器人薄薄的嘴唇微微扯动了一下,我已经开始把这看成是笑容。“安迪密恩先生,我的责任并不是要明白伊妮娅女士的话。”
我叹了口气。“好吧,回到正题……我们是趁天还没黑去侦察一番,还是把飞船里的东西挖出来。”
“我的意见是,咱们去四处瞧瞧,”伊妮娅说道,她望向黑漆漆的丛林,“但不是去那里面。”
“对,不去那里面,”我同意道,接着从背包上方拉出霍鹰飞毯,将它展开放在沙地上,“我们来看看这玩意儿在这星球上好不好使。”然后我顿了顿,举起手臂,凑近通信志,“这是哪个星球,飞船?”
飞船没有立即回答,它沉默了一秒钟,仿佛是正在忙着沉思自己的那些难题。“抱歉,基于现在内存库的状况,我无法辨别这颗星球。当然,导航系统也许能回答这个问题,但必须先看到一颗星星,以作参照物。我所知道的是,这颗星球的这一区域,现在没有任何不正常的电磁或微波信号。在上面的同步轨道上,也没有任何无线中继卫星,或是别的人造物。”
“好吧,”我说道,“但我们到底在哪儿?”我看了看伊妮娅。
“我怎么会知道呢?”伊妮娅说。
“是你带我们来这儿的!”我说道,突然发现自己在冲她发脾气,但当时,我的确感到火冒三丈。
伊妮娅摇摇头。“劳尔,我只是激活了远距传输器。我的大计划是逃离那个天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神父舰长,逃离那些飞船的追捕。就是这样。”
“还有,找到你的建筑师。”我说道。
“对。”伊妮娅说。
我朝丛林和河流四顾张望。“这地方不像是能找得到什么建筑师。我猜你说得对……我们还是继续顺着河流往前,到下一个星球。”那个爬满藤蔓的拱形门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们会直冲冲地冲到岸上。因为离传送门约有半公里的地方,河流在那里来了个朝右的大转弯。由于冲过拱门的飞船维持原路笔直向前,就一头冲上了浅水,扎进了河滨中。
“等一下,”我说道,“我们难道不能对这个传送门重新调整下,用它去别的什么地方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另外找一座?”
贝提克从飞船边上走开,以便好好看看远距传送门。“特提斯河上的这些传送门工作方式和其余众多私人传送门略有不同,”他轻声说道,“也不同于中央广场的传送门,或者是大型太空传送门。”他伸手摸进口袋,掏出一本小册子。我看到了书名——《世界网旅行指南》。“看样子,设计特提斯河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游玩和消遣。”他继续道,“传送门之间的距离,短到几公里,长的有几百公里……”
“几百公里!”我惊呼道。早先我还曾期望能在河流的下一个弯看到传送门呢。
“正是,”贝提克继续,“据我的理解,这其中的奥妙,是为了向旅游者提供一个极其多样的世界、景观和经历。总之,只有顺流而下才能通过传送门,而且,传送目的地也是随机的,换句话说,不同星球组成一套河流系统,就像一副扑克牌,不时会被洗牌,打乱次序。”
我摇摇头。“老诗人的《诗篇》中说,河流在陨落之后便被切成了一小段一小段……它们就同沙漠中的水坑一般干涸了。”
伊妮娅哼了一声。“有时候,马丁叔叔就是在胡说八道。他从来不知道特提斯河在陨落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记得吗?他当时是在海伯利安上,从来没有回过环网。书中的一切都是他胡诌的。”
我根本没法和她讨论过去三百年里最伟大的文学作品——或是创作它的传奇诗人。但我马上开始大笑,而且无法停歇。到最后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伊妮娅正惊奇地望着我。“劳尔,你没事吧?”
“啊,没事,”我说,“就是太高兴了。”我转过身,张开手臂,将丛林、河流和远距传送门——甚至我们像搁浅鲸鱼般的飞船包括在内,“说不出什么理由,我就是很高兴。”
伊妮娅点点头,仿佛她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我对机器人说道,“书上有没有说这是哪个星球?这里有丛林,有蓝天……它在索美尺度上一定达到了九点五。这样的星球肯定很稀少。上面有列出这颗星球么?”
贝提克迅速翻了翻书页。“我不记得上面提到过这么一个丛林星球,安迪密恩先生。下次我仔细读读。”
“嗯,我想我们应该四处看看。”伊妮娅说,显然急着想去探索一番。
“但我们得先从飞船上抢救些重要物品下来,”我说,“我来列张表……”
“那得花上好几个小时,”伊妮娅说,“等我们干完后,太阳可能已经下山了。”
“但是,”我准备好和她争论一番,“我们必须得整备完毕才能出发……”
“如果允许我给个建议的话,”贝提克轻声打断我的话,“也许你可以和伊妮娅一起去……啊……侦察,而我则在这儿搬运你提到的必要装备。除非你觉得晚上睡在飞船里面比较明智的话。”
我们看了看可怜的飞船。河水在它的四周打旋,水面上隐约露出横向构架和黑色的残桩,那儿本来是飞船华丽的尾翼。我脑海中浮现出在那片狼藉中睡觉的情景,周遭要么全是红色的紧急灯,要么就是一片漆黑,我说道:“啊,那儿会比较安全,不过我们还是先把一路上需要的东西搬出来,等会儿再做决定。”
我和机器人就此讨论了几分钟。我带着等离子步枪,皮带上的皮套里插着点四五口径的手枪,但我还想要当时没拿的十六号霰弹枪,包括舱外锁柜中的露营装备。我吃不准该怎么去下游——霍鹰飞毯应该能容纳下我们三个,但我觉得没法把我们和所有装备都载上,于是我们决定从装太空服的壁橱下面的壁龛中卸下四辆飞行车中的三辆。那儿还有条飞行皮带,我觉得用起来会很方便,还有一些露营用的配件,比如加热立方体,三人都能用的睡袋、泡沫垫、激光手电,我还注意到有个耳机型通话器。“哦,对了,要是看到弯刀,记得拿上,”我补充道,“舱外橱柜中有好几个装满小刀和多用途刀片的盒子。我不记得有弯刀,但要是有的话……就拿一把。”
我和贝提克走到狭窄河滨的尽头,在河边找到一棵倒伏的树,把它拖到飞船边上——我拖得满头大汗,嘴里咒骂着——做成一架梯子,这样我们就能沿着它爬到弯曲的船体上。“哦,还有,看看那堆东西里面有没有绳梯,”我说道,“或者充气筏什么的。”
“还想要啥?”贝提克带着些许挖苦问道。
“没……啊,对了,要是看到桑拿浴室,也带下来。储满酒的酒吧也行。也许,再加个十二人乐队,帮我们在卸货时演奏音乐。”
“先生,我尽力而为。”机器人一面说,一面开始攀爬树梯,向船体的顶部爬去。
抛下贝提克一个人做搬运的重活,我心里有点愧疚,但我们必须知道下一个远距传送门离我们有多远,这看上去比较明智,我打心底里不想让女孩一个人飞去干侦察任务。她坐在我身后,我按了按飞控线,启动飞毯,毯子紧紧绷直,悬浮在潮湿沙地上方几厘米处。
“劲。”伊妮娅说。
“什么?”
“意思就是‘带劲’,”女孩说道,“马丁叔叔说,当他还在旧地上,是个毛小子的时候,孩子之间很流行说这话。”
我又叹了口气,接着按了按飞控线。毯子盘旋而上,很快便升到了树梢的高度。太阳已经低垂在那个多半是西方的地平线上。“飞船?”我对通信志手环说道。
“在?”飞船的语气总让我觉得自己中断了它正在进行的重要工作。
“现在跟我说话的,是你,还是你下载的数据库?”
“安迪密恩先生,只要你在我的通信范围之内,”它回答道,“跟你说话的就是我。”
“通信范围是多少?”我们升到了河面上方三十米处,贝提克正站在敞开的气闸门边向我们招手。
“两万公里,或者这颗星球的弧面之外,”飞船回答,“以哪个先到为准。我先前说过,这颗星球的轨道上没有无线通信卫星。”
我按了按前进按钮,飞毯开始往上游飞去,朝爬满枝叶的拱门飞去。“如果我在另一个星球,你能通过远距传送门跟我联系吗?”我问道。
“通过激活了的传送门?”飞船说道,“安迪密恩先生,我怎可能办到?你离我有数光年远呢。”
飞船习惯让我感觉自己像是个傻蛋,像个乡巴佬。我通常还是很喜欢它的陪伴,但我承认,要是把它丢在身后,我也不会介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