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3
一个升降管道从地板上升起,变成了透明的圆柱,星光将里面的乘客照亮。矶崎健三知道,这个圆柱只有在外面看才是透明的,站在里面的人,只会看到一面镜子,他们看不到首席执行官的办公室,只能盯着自己的镜中影像,直到矶崎健三将门开启。
管道中,仅仅站着一人:安娜·佩里·考格纳尼。矶崎健三点点头,于是,他的私人人工智能将管道入口旋转开启,考格纳尼穿过地毯,朝他走来,一路上,这位执行官同事兼门生甚至没有抬眼望望移动的星野。“午安,健三君。”
“午安,安娜。”他朝那把最惬意的椅子挥挥手,示意她就座,但考格纳尼摇摇头,仍旧站着。这名女子从不在矶崎健三的办公室中就座,而矶崎健三也从不停止这一尝试。
“密会弥撒快要结束了。”考格纳尼说。
矶崎健三点点头。就在此时,他办公室的人工智能将玻璃泡的墙壁变暗,在上面投出梵蒂冈的密光直播影像。
今日清晨,圣彼得大教堂中五光十色——红的,紫的,黑的,白的。即将被关入秘密议室中的八十三名枢机俯首,祈祷,屈身,跪地,起身,继而吟唱。这群选举人,理论上也是教宗的潜在候选人,在他们身后,是几百名主教、大主教、执事、教廷成员、圣神军事官员、圣神民事管理员、圣神行星总督,以及教皇驾崩时碰巧在佩森上、或是相离只有三星期时间债的高级官员,其次是来自道明会、耶稣会、本笃会、圣心军、马丽亚派、撒肋爵会的代表,以及一名来自圣芳济会的代表,这个修道团如今已经门庭冷落。后排是一些“尊贵的来宾”——来自圣神商团、主业会、宗教事务机构(又名梵蒂冈银行)的代表,来自梵蒂冈各附属管区、圣父福利会、圣座资产管理会,以及财政枢机院的代表。后排另有一些尊贵的宾客,分别来自宗座科学院、正义与和平星际宗座委员会,以及各类宗座学院,诸如宗座神职学院,还有其他利于管理圣神辽阔疆域的准神学组织。最后,可以看到一些颜色极为鲜亮的制服,分别隶属于海尔维希亚军[3]——瑞士卫兵及教廷护卫队的队长(由尤利乌斯教皇重新组建),还有迄今为止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贵族卫队,如今,卫队队长终于现出其真面目,他是一名苍白的黑发男子,穿着紧致的红色制服。
[3]海尔维希亚:瑞士的古名。
矶崎健三和考格纳尼以行家的眼光,注视着这一盛会。两人都接到了出席弥撒的邀请,但近百年来,圣神商团的首席执行官一直沿袭着一个传统:每逢教会举行大型仪式,都缺席不去,而派驻梵蒂冈的官方代表前往。两人望着奎农枢机口颂圣灵弥撒,财政枢机出任虚权主席;最后,两人的目光定在了卢杜萨美枢机、穆斯塔法枢机以及前排六七个政治掮客的身上。
最后的祝祷过后,弥撒结束了,参与选举的枢机们庄严地列队进入西斯廷教堂,现在,全息摄影机的镜头前空无一人,那扇门被关闭,通向密会的入口被封住,在里面闩上门闩,在外面挂上锁链,瑞士卫兵的卫队长和宗座王室的长官正式宣布封闭密会现场。梵蒂冈新闻报道随即切换到解说和推测上,而画面依旧定格在紧闭的大门上。
“够了。”矶崎健三说道,于是,实时播送画面闪了闪,暗去了,玻璃泡重新回到透明状态,头顶是黑色的天空,阳光涌入屋内。
安娜·佩里·考格纳尼微微一笑。“选举很快就会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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矶崎健三已经坐回到椅子上,他双手合拢竖起手指,轻叩下唇。“安娜,”他说,“你觉得我们——作为商团首席官员的我们——真得拥有什么力量么?”
考格纳尼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她说:“健三君,我的部门在上一财政年度盈利三百六十亿马克。”
矶崎健三仍旧竖着手指。“考格纳尼,”他说,“可否请您脱去外套和衬衣?”
他的门生没有眨眼。在两人共事——事实上,是作为属下和上司——的二十八个标准年中,矶崎健三从未做过、说过或表示过什么可以理解成性行为的暗示。但她仅犹豫了一秒,便解开外套脱下,放在那张她从未坐过的椅子上,接着又解开衬衣,叠起放在外套上。
矶崎健三站起身,绕过书桌,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还有内衣,”他说道,同时脱下自己的外套,解开古式衬衣的扣子,露出赤裸的胸膛,上面光溜溜的,肤色健康,肌肉强健。
考格纳尼脱下内衣,露出形状完美的小小双乳和粉红色的乳头。
矶崎健三抬起一只手,似乎想要抚摸她,但只是指了一指,接着收回手,又指指自己的胸脯,抚摸着上面的十字形,那东西从胸骨一直延伸到肚脐上方。“这,”他说,“才是真正的力量来源。”他转过身,开始穿衣。安娜·佩里·考格纳尼抱着双肩,过了一会儿也开始穿衣。
两人重新穿戴好后,矶崎健三坐回到书桌后,又指了指那把椅子。出乎他的意料,这回,安娜·佩里·考格纳尼坐了上去。
“你是说,”考格纳尼开口道,“如果真的选出了一位新教皇,而我们和他结盟,成为他不可或缺的手下,不管我们做得多么成功,教会始终掌握着一个终极优势——重生。”
“不尽如此,”矶崎健三说,他又合拢双手竖起十指,仿佛刚才的小插曲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我的意思是,控制了十字形的势力,就相当于控制了整个人类宇宙。”
“教会……”考格纳尼甫一开口,便马上停住了,“当然,十字形只是组成力量等式的一部分。是技术内核将这重生的秘诀提供给教会,但他们和教会结盟已有两百八十年……”
“为他们自己的目的,”矶崎健三轻声说,“安娜,他们有什么目的?”
办公室转入黑夜之中,星辰突然出现,考格纳尼仰起头,望着银河,花了几分钟思索着。“没人知道,”最后她回答,“欧姆定律。”
矶崎健三笑了:“很好,沿着阻力最小的路前进,不会把我们带向教会,而是内核。”
“但阿尔贝都顾问只和陛下或卢杜萨美相见。”
“我们并不知晓全部内情。”矶崎健三补充道。“进入人类宇宙要怎么做,这完全取决于内核自己。”
考格纳尼点点头。她明白了其中的暗示:商团正在开发一种内核级别的人工智能,这是违法的,但它将会找到数据位面的大道,沿着它,来到内核的藏身地。三百多年来,教会和圣神执行着一条根本戒律——严禁制造等同或超越人类的思想机器。圣神使用的“AI”,更合适的说法是“万用工具”,而不是“人工智能”[4],对于后者来说,差不多在一千年前,曾进化到脱离了人类的掌控。而这些万用工具只是一些低智商的思想机器,就像是矶崎健三办公室内的人工智能,或是德索亚以前那艘“拉斐尔”号飞船上的白痴电脑。但过去十几年里,圣神商团的秘密研究部门已经重新制造出了一种自主人工智能,等同甚至超越了霸主时代普遍使用的品种。这一工程的风险和收益几乎难以估量——如果成功,将会得到圣神贸易的全部控制权,圣神舰队和圣神商团原先的势均力敌局面也会被打破,但是如果被教会发现,他们就会被逐出教会,在宗教法庭的地牢中受尽折磨,最后被处以极刑。现在,前路逐渐展现出来了。
[4]AI这个英文缩写,通常代表“人工智能”,但“万用工具”这个词的缩写也是AI。
安娜·佩里·考格纳尼站起身。“我的上帝,”她轻声说,“那将是终极的迂回战术。”
矶崎健三点点头,又笑逐颜开:“安娜,你知道你说的这个词源自何处么?”
“迂回战术?不知道……我猜,是某种运动。”
“那是一个非常古老的运动,可以用来替代战争,名叫橄榄球。”矶崎健三说。
考格纳尼知道,这听上去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实际上事关重大。迟早,她的主人会向她解释其中的重要之处。她等待着。
“教会拥有内核想要……需要的东西,”矶崎健三说,“他们驯服十字形,这是交易的一部分。而教会必须以同样价值的东西作为交换。”
考格纳尼思索着,和数万亿人类的不朽具有同样的价值?她开口道:“我一直觉得,两百多年前,当雷纳·霍伊特和卢杜萨美联系上残存内核势力的时候,教会的交换砝码,是为技术内核在人类空间中重建隐秘的栖身之地。”
矶崎健三张开双手。“为了什么结果?对内核来说,能得到什么好处?”
“从前,内核是霸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说,“它们管理世界网、超光仪,当人们穿过远距传输器的时候,它们便利用数万亿人类大脑中的无数神经元作为某种神经网络,组成终极智能计划的一部分。”
“啊,对,”她的导师说道,“但现在已经没有远距传输器了,如果他们还在利用人类……用的是什么方法?在什么地方?”
安娜·佩里·考格纳尼不经意地伸手摸了摸胸脯。
矶崎健三笑了:“令人冒火,对不对?就像有个字卡在了喉咙里,可就是想不出那是什么。缺了一块拼板的拼图。但缺的那一块,刚刚被找到了。”
考格纳尼扬扬眉头:“那个女孩?”
“她重新回到了圣神的空间,”老迈的执行官说道,“我们安插在卢杜萨美身边的密探向我们证实,是内核透露了这一消息。事情是在陛下驾崩后发生的……只有国务秘书、宗教大法官和圣神舰队的首脑知道这个消息。”
“她在哪儿?”
矶崎健三摇摇头:“如果内核知道,他们也没把这个秘密透漏给教会或其他人类机构。但因为这个消息,圣神舰队召回了那名舰长——德索亚。”
“内核做出过预言,说此人将会直接影响女孩的抓捕。”考格纳尼说道,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那又怎样?”矶崎健三问道,他很为这位门生自豪。
“欧姆定律。”考格纳尼回答。
“没错。”
女人站起身,又一次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胸脯:“如果我们先一步找到女孩,就能占得先机,开启和内核的会谈。所用方法,便是我们即将上线的新技术。”有不少首席执行官知道秘密人工智能工程的存在,虽然他们的办公室拥有严密的防窃听措施,但没人敢大声说出这个词。
“如果我们能把女孩抓到手,获取这个谈判的筹码,”考格纳尼继续道,“我们就占得了先机,在内核为人类安排的计划中,我们可以挤掉教会的位置。”
“如果我们能发现,内核从教会那儿得到了什么东西,作为掌控十字形的回报,”矶崎健三喃喃道,“我们就能提供同样的东西,甚至胜过教会的东西。”
考格纳尼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她正在领会,这一切跟她这个主业会首席执行官的目标和成就有什么关系。各方各面都有关系,她马上明白了。“当前,我们必须先一步找到这个孩子……圣神舰队肯定已经利用了一切资源,那是从未向梵蒂冈表露过的资源。”
“反之亦然。”矶崎健三说,这种竞赛让他感到乐趣十足。
“我们也必须这么做,”考格纳尼说,同时转身朝升降管道走去,“利用一切资源。”她朝自己的导师笑了笑。“健三君,这是场终极的三方零和游戏,对不对?”
“正是,”矶崎健三回答,“胜者将得到一切——超越人类想象的力量、不朽和财富。而败者,则是毁灭、真死、世世代代的奴隶生涯。”他竖起一根手指,“但不是三方,安娜,是六方。”
考格纳尼在入口前停下脚步。“我能想到第四方,”她说,“内核,他们也有自己的需要,也想第一个抓到孩子。可……”
矶崎健三垂下手。“我们必须假设,在这场游戏中,这个女孩有她自己的目的,对不对?另外,不管是谁,或是什么东西,把她带到了游戏中,让她成为一枚棋子……啊,这些幕后人物,可称得上是咱们这场游戏的第六名玩家。”
“这幕后黑手也可能是五方中的一方。”考格纳尼微笑着说。跟矶崎健三一样,她也在享受这场赌注极大的游戏。
矶崎健三点点头,转过椅子,注视着商团圆环那根弯曲的带子上,太阳又一次开始升起。升降管道的入口关闭,安娜·佩里·考格纳尼离去时,他没有转身看一下。
祭坛上方,耶稣基督现出一副严厉冷酷的表情,将人类分成善恶两个阵营——一方受奖赏,一方遭诅咒。没有第三个阵营。
西斯廷教堂内,卢杜萨美坐在装有罩盖的位席中,望着米开朗基罗的壁画:《最后的审判》。一直以来,卢杜萨美都觉得这位基督是个专横霸道、毫无慈悲的人物,也许,让他俯瞰这新教宗选举的场面,倒还算是贴切。
现在,这个小小的礼拜堂已经十分拥挤,八十三个装有罩盖的席位中,分别坐进了八十三名亲身出席的枢机。还有一小块空地,可以容纳三十七名不便到场的枢机的全息像——每一个都将坐在装有罩盖的席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