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 3
弥撒行将结束,纵长的大殿后排几个站着的人正一一离去,他们轻手轻脚地走着,生怕脚步声会打断仪式,等来到通向外面广场的台阶后,才开始小声低语起来。我看见伊妮娅正在德索亚神父耳边说着什么,便凑过身去,生怕错过什么生死攸关的指示。
“神父,你能为我做最后一件事么?”她问。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眼神悲愁的神父低声道。
“请马上离开大教堂。”伊妮娅对着他耳语道,“和这些人一起,马上走,不要说任何话。马上离开,在罗马城中找个地方藏身,一直等着你可以现身的那一天到来。”
德索亚神父惊讶地向后退去,他隔着半米的距离盯着伊妮娅,脸上的神色像是被谁遗弃了。接着,他凑到她耳边。“老师,请吩咐我做其他任何事。”
“神父,我只请求你为我做这件事。我请求你,并奉上我的爱和敬意。”
唱诗班开始唱另一首赞美诗。在我前方的那一颗颗脑袋上方,圣父已经为神父洗完了脚,现在正移步走回镀金华盖下的祭坛。长凳上的所有人都站起身来,期待着结尾的祷文和最后的赐福。
德索亚神父亲自向我的好友赐福,接着转回身,和一群修士一起离开了大教堂。那群修士身上的念珠随着走动发出嗒嗒的响声。
我狠狠盯着伊妮娅,目光炽烈得简直可以点燃木材。我想告诉她,别叫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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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招招手,叫我走近,接着对着我耳语道:“劳尔,亲爱的,为我做最后一件事。”
在这圣周四,在圣彼得大教堂内余音绕梁的中殿中举行的大弥撒仪式的最神圣时刻,我几乎放开嗓门冲她大叫一句:“不,该死的!”但我还是忍住了,等着她说下去。
伊妮娅在背心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最后掏出一只小瓶子。瓶里的液体清澈透明,但不知怎的,看上去比水要重。“你能喝下它吗?”她低声道,把瓶子递给我。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个人物:罗密欧和朱丽叶,恺撒和克莉奥帕特拉,亚伯拉德和艾洛伊斯,吴侨之和孙荷华。都是些命运多舛的爱侣。都以自杀或毒药收场。我一口喝下这瓶毒药,把空瓶丢进衬衣口袋,等着伊妮娅再拿出同样的瓶子,随我一起喝下去。但她没有这么做。
“是什么?”我低声问道,我并不害怕听到她的答案。
伊妮娅正注视着弥撒最后的场景。她凑到我耳边,低声回答。“你加入地方军时吃过圣神的节育药,这是解药。”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几乎快忍不住,差点就在圣父诵念结束祷词时放声大喊。你现在还在担心计划生育的事?你他妈是不是神经错乱了?
她凑过身,鼻息暖暖地喷在我的脖颈上,对着我再次耳语道:“谢天谢地,这两天来幸好没忘,一直带着它。别担心,要等三周过后才会起效。之后你就再也不会射不出精子了。”
我冲她眨眨眼,在圣彼得大教堂内说出这样的语句,是不是在亵渎神灵?抑或这只是低级趣味?然后,我的脑子飞速运转起来——这消息真是太棒了……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在伊妮娅眼里,我们……她……会有一个未来……她会和我生一个孩子。但她的第一个孩子怎么办?为什么我会认为,她这么做是为了让我和她能……她为什么要……也许这只是她想到的送别之礼……她为什么要……为什么……
“吻我,劳尔。”她低声道,但声音还是有点响,惹得站在我们前面的老修女转回身,眼神严厉地看着我们。
我没有诘问她,我吻了她。她的嘴唇很柔软,湿湿的,当初在密西西比河沿岸,在一个叫汉尼拔的地方,我和她第一次亲吻时,就如现在这般感觉。这一吻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她那凉凉的手指在我的脖颈后抚摸着,最后,我们的双唇终于分开。
教皇正向教堂后殿的前方走去,先是面向十字耳堂的两条翼部,接着是短短的中殿,最后是纵长的中殿,同时开始最后的赐福。
伊妮娅走进主通道,轻轻将人群拨向两边,直到来到一片开阔的空间中,她大步朝远处的祭坛走去。“雷纳·霍伊特!”她大叫道,声音在头顶几百米上空的穹顶上回响。教皇的赐福礼正进行到一半,现在他停在了那儿,我们和他之间的距离超过一百五十米。我知道,伊妮娅不可能走完这一百五十米的路,在这之前她铁定会被拦住,但我还是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雷纳·霍伊特!”她又一次大叫道。数百个人头齐刷刷朝她转来。中殿两侧的阴影中人头攒动,正眼一瞧,原来是瑞士卫兵正飞步而来。“雷纳·霍伊特,我便是伊妮娅,布劳恩·拉米亚的女儿,你曾经和她一起踏上海伯利安,开始直面伯劳的旅行。我便是约翰·济慈赛伯人的女儿,他的肉体曾被你们的内核主人杀死过两次!”
教皇站在那儿,像是怔住了一样。他竖起那只原先正做着赐福礼的骨瘦如柴的手指指着伊妮娅,那样子就像是中风了。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胸膛上部的法衣,脑袋前后轻晃,以至于头顶的法冠也在发抖。“你!”他叫道,音调尖厉,但绵软无力,“那个异种!”
“你才是那个异种!”伊妮娅叫道,她已经跑了起来,长凳上探起一个个穿着黑袍的身影,想要抓住她,但她灵活地摆脱掉了他们。我推开她身后的两个男人,跟着她往前跑去。斜地里刺出一个人影,我从他身上跃了过去。瑞士卫兵正在人群中推搡而来,端着能量枪,但由于有太多梵蒂冈和商团的高官在火力线路上,所以未敢开火。我知道,如果伊妮娅胆敢前进到教皇面前十米之内,那么这些人将毫不犹豫地开火。“你才是那个异种!”她又叫道,并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同时躲避着一只只攫取的双手和突刺的臂膀。“雷纳·霍伊特,你是天主教会的犹大,将神圣的历史出卖给了……”
一个穿着圣神舰队元帅制服的大块头从刀鞘中抽出一把仪式用剑,朝我爱人的头上挥去。她躲了过去。我格挡住元帅的胳膊,拧断了它,一脚将剑踢飞,把他推倒在长凳上的那群属下身上。
卡萨德上校曾经说过,在学会生者的语言之后,每当他在别人身上造成伤痛,他就会感到切身的痛苦。现在,我终于也感受到了。就在元帅倒在那堆人身上之时,我感受到自己那条胳膊传来一阵阵剧痛:神经和肌肉的断裂之痛、碎骨之痛、身体的碰撞之痛。但当我低头看去的时候,我的胳膊仍旧完好无损,唯一的报应便是痛苦。但我不在乎痛苦。
一队神父、修士和主教围成一列,拦在了伊妮娅和教皇之间。我抬头一望,发现教宗愈加痛苦地抓紧了胸膛,倒了下去,但他身旁的几名执事扶住了他,搀着他回到了伯尔尼尼王座的华盖之下。几名瑞士卫兵疾速冲进通道尽头的那块空地上,用尖枪和身体拦住了伊妮娅的去路。更多瑞士卫兵涌向我们身后的空地,挥舞尖枪,粗鲁地推开旁观者。另有一些身着黑色装甲和小型反重力推进带的圣神安保人员,在会众头顶十米高的地方俯冲而下。激光点在伊妮娅的脸庞和胸脯上跃动。
大片的能量光束和钢矛枪云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我猛扑上去,拦在伊妮娅和卫兵之间。激光束的光点扫掠而来,亮得我右眼什么也看不见。我张开臂膀,怒吼着……或许可以说是挑战……但绝对是挑衅。
“不!要活口!”传来一阵低沉的喊声,是一个肥硕的枢机在说话,听上去就像是上帝的声音。
一名瑞士卫兵朝伊妮娅奔去,举起尖枪,想往她后脑勺敲去,把她敲晕。伊妮娅猛地扑倒在地,在地砖上滑过,腿一扫,便剪住了那名卫兵的膝盖,那人连滚带爬地往我这儿滚来。我一脚踢中他的脑袋,接着转回身,奋力抢走另一名卫兵手中的尖枪,用力一撞,把他撞回了人群。后排有五名卫兵朝我冲来,我操起那把长长的武器,往他们那儿一挥,他们便退了回去。
一名在空中飞行的安保士兵发射了两枚飞箭,击中了我的左肩,上面可能含有镇静剂,但我把它们拔了下来,向那人扔去,身上没有任何感觉。两名卫兵抓住了我的手臂,一个是魁梧的男人,还有一个更魁梧的女人。我原地转了一圈,让这两人的脑瓜撞在了一起,最后把他们丢在地板上。“伊妮娅!”
她重新站了起来,已经挣脱一名卫兵的束缚,但又有两个穿着黑色装甲的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会众中爆发出阵阵尖叫。大教堂的风琴突然尖叫起来,就像是一个正在分娩的女人。一名安保人员在五米外向她开火,伊妮娅闪了过去。又有一名穿着黑色装甲的女人拿着棍棒把我的爱人击倒在地,并骑跨在她身上,把她的双手扭在身后。
我抬起臂膀,给这个圣神臭婊子重重一击,把她打飞到五米之外。但一名卫兵用尖枪朝我腹部重击了一下。又一名飞行安保人员操起神经击昏器,终于把我撂倒。按其原理,击昏器应该瞬时起效,而且得到了官方的证明,但顶着击昏器的再三攻击,我还是有时间用手卡住了最近那名卫兵的喉咙。我的身体不住地痉挛,最后向下摔去,由于所有的自主机能都停止了,我还尿了裤子。我最后的感觉,便是凉凉的尿水顺着裤管,流到了圣彼得大教堂那完美无瑕的地砖之上。
但我其实并没有真正感觉到,有十二名魁梧的人已经压在了我的背上,扣住了我的臂膀,正把我拖开。我并没有真正听到额头撞在地砖上的开裂声,也没有感觉到额头至发际线的开裂感觉。
在最后半昏半醒的三四秒钟里,我只看见一只只黑色的脚、一只只战靴、一名瑞士卫兵掉落在地的帽子,然后是更多的脚。我知道伊妮娅刚才已经倒在了我的左侧,但我没办法转头看她最后一眼。
他们把我拖走,地上留下一条鲜血、尿水和口水的痕迹。我已经丝毫顾不上这些了。
我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在对我进行“审判”的期间,我已经恢复了意识,但被神经锁拘缚着。所谓的审判,是由一群宗教法庭的黑袍法官所执行的,只进行了十分钟便做出了宣判。我被判以死刑。没有人想要亲自对我施刑,生怕玷污他们的灵魂;于是,他们决定把我转移进一个薛定谔猫箱,位于阿马加斯特这个受隔离的迷宫星球,猫箱在星球的轨道上旋转。物理的永恒定律和量子几率将会执行这一死刑。
审判一结束,他们便让我上了一艘配有霍金驱动的高重力机器人火炬舰船,把我运到了阿马加斯特星系,同时产生了两个月的时间债。不管伊妮娅在哪儿,不管她发生了什么事,当我醒来时,他们已经封闭了我这个监狱的聚变能量壳,我已经迟了两个月的时间,再也帮不了她。
一开始的无数个日夜……我疯掉了。然后,又过了无数个日夜,我拿起了小型椭圆密室中的书写器,开始讲述这个故事。他们肯定认为,在我等死的时候,这个书写器会是一项额外的惩罚,我在仅有的几张循环利用的薄纸上写下我的故事,就像是一条蛇吞下了自己尾巴,而且,我也知道没人会得到我的这个存储芯片,领略里面的故事。
在故事的一开始,我就跟你们说过,跟你们这些不可能存在的读者说过,你们读它的理由是不正确的。在一开始,我就说过,如果你们读它,是想要获悉她的命运,甚至是我本人的命运,那你们就选错东西了。在她的命运了尽的那刻,我并没有陪伴在她的身旁,而现在,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之时,我自己的命运也在等待着它落下它的最后一幕。
我没有在她身旁。
我没有在她身旁。
哦,天父耶稣,摩西的上帝,安拉,亲爱的佛陀,宙斯,缪尔,埃尔维斯,基督……如果你们中的确有谁存在于这个世界,或是曾经存在过,或是已逝的灰色双手仍旧保留着一丝力量……那么,就请赐予我一死吧。快点来吧。快让那个粒子被探测到,让毒气放马过来吧。快啊。
我没有在她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