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 2
“劳尔,你得接手下面这个环节,”多吉帕姆说,“不管是霍金驱动的变换,还是冰冻沉眠,或是必要的时间债,塞利纳斯先生都是撑不过去的。”
“这艘树舰可是个庞然大物。”我说,“船上还有许多人,许多机器。我想,你会帮我的忙,是吗?”
“当然。”这个长着一头乱糟糟银发的高个女子说道。
“我们也来。”达赖喇嘛、乔治和阿布说道。
“还有我们。”瑞秋站到西奥的身边,说道。两个女人看上去都老了不少。
“我们也来一试。”说话的是德索亚神父,他代凯特·罗斯蒂恩和齐集在边上的众人说出了一句话。
在我们下方几百米处,贝提克正看护着自己的前任主人。上面高高的舰船舰桥上,多吉帕姆、瑞秋、西奥、达赖喇嘛、乔治、阿布、德索亚神父、圣徒舰长,还有其他人,都拉起了手。我走上前,完成了这个毛糙的圆。我们闭上眼睛,聆听星辰的声音。
当我们从白光中出来时,我以为会在树舰的上空看到小麦哲伦星云的天河,但是,显而易见的是,我们仍旧在银河中,仍然在银河原来的这条旋臂中,按这些熟悉的星座来看,我们离海伯利安星系还不到几光年的距离。但我们的确到了另一个地方,但树枝上方的这个明亮的星球,并不是旧地的蓝海白云星球,甚至不像是类地星,而是一颗红色的、没有海洋的沙漠星球,上面布满了火山或撞击坑形成的星星点点的麻点,白雪皑皑的极点处闪着亮光,就像是戴了顶帽子。
“火星,”贝提克说,“我们回到了旧地星系,就在那颗名叫太阳的恒星旁。”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个星球上传来的虚空之声的回响,是费德曼·卡萨德的。我们自由传输到星球上,找到他,向他解释了这次旅程——事实上并不需要解释,因为他早已聆听到我们会来。接着我们把他带回到了“北美红杉”上。马丁·塞利纳斯送来消息,说想见见他曾经的朝圣者旅伴,于是,我和这位士兵一起迈上台阶和桥梁,向诗人的塔楼走去。
“按照传道者的吩咐,旧地星系安然无恙。”卡萨德说。我们已经迈步走上海伯利安的土壤,安迪密恩城的一小部分正栖息在树舰的枝桠间。“十个月来,没有圣神舰船前来考验我们的防御力。星系内任何人,就连我们自己的战舰,都不得靠近到旧地的两千万公里之内。”
“靠近旧地?”我重复道,停下了脚步。卡萨德也停下来,转过瘦削黝黑的面容,朝我看来。
“你还不知道吗?”他问。上校举起手朝正方上指了指,在尔格的管理下,树舰稳稳当当地开足马力,朝那个方向加速前进。
那看上去像是一对双星,不过,大多数拥有一颗大卫星的行星远看都是这样。我能看到月亮的暗淡光辉,它很小、很冷。另外一颗则拥有温暖蓝色的大海,还有生命的白色律动,那正是旧地。
在塔楼的入口处,贝提克也来到我们身边。“它什么时候……他们什么时候……这是怎么……它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同时仍旧仰头望着旧地,它慢慢地变大,成了一个真正的天体。
“就在共睹时刻发生的时候。”卡萨德说。他掸了掸黑色的制服,拂去上面的红沙,准备面见诗人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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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知道吗?”我问。可怜的安迪密恩,你真是个呆瓜。总是最后一个明白一切的。
“现在已经都知道了。”费德曼·卡萨德上校说。
三人走上塔楼,去见那位濒死的老人。
经过差不多二百八十年的分别,马丁·塞利纳斯又重新见到了自己的老朋友,他心情马上好了起来。
“这么说,一千年之后,你那黑色杀手的灵魂,将会变成一颗晶种,让他们造出伯劳,是吗?”诗人老头咯咯地笑道,那声音合成器又开动了起来,“啊,真是多谢啊,卡萨德。”
军人皱了皱眉,低头望着咧嘴微笑的木乃伊。“马丁,你怎么还没死?”他最后说道。
“快了,快了,”塞利纳斯说道,咳嗽了一声,“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停止了呼吸。只不过,这些人脑子不太灵光,没把我搁倒,埋葬起来。”合成器没有去模仿随后的哽咽和呼噜呼噜的声音。
“你那单调乏味、毫无价值的诗写完没有?”军人问道,老头还在咳嗽,蛛网般的管线震动起来。“没有。”我替躺在床上的这个不住咳嗽的人说道,“他没写完。”
“不,”透过喉部的送话器,马丁·塞利纳斯清楚地说道,“写完了。”
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事实上,”诗人咯咯笑道,“是他替我写完的。”他的一只手臂从床上缓缓举起,骨瘦如柴,外面包裹着的皮肤就像是羊皮纸。因关节炎而微微扭曲的拇指朝我的方向指了一指。
卡萨德上校看了我一眼,我摇摇头。
“小子,别他妈犯傻了。”马丁·塞利纳斯说道,从扬声器中出来的声音带着一丝柔情,“你的书写器呢?”
它刚才被我放在了床边的一个托盘中,我转过身,朝那儿望去。书写器不见了。
“都印出来了。复制了大约一百万份数据拷贝。在我们传送到这里前,就已经发进了数据网。”塞利纳斯粗声粗气道。
“数据网已经不存在了。”我说。
马丁·塞利纳斯哈哈大笑起来,继而咳个不停。最后,合成器将几句咳嗽声翻译了出来。“小子,你简直就是个呆子。真是无药可救了。你以为虚空是什么东西?小子,它就是这天杀宇宙的天杀数据网。在丫头把她的共享之酒给我前,在那些纳米机械改变我之前,在好几个世纪的时间里,我就一直在聆听这些声音。这就是作家、艺术家和创造大师所做的一切。聆听虚空,试着倾听死者的思想,感受他们的痛苦,同时也感受活着的人的痛苦。找到缪斯,就是艺术家或者圣人迈步走到缔之虚正门前的方式。伊妮娅明白这一切。你也应该明白。”
“你无权把我的故事发给别人。”我说,“这是我的故事,是我写的。和你的《诗篇》没有任何关系。”要是我知道他身上哪根管子是氧气管,我肯定会踩上去,直到那呼噜呼噜的声音在我耳边消失。
“放屁,小子。”马丁·塞利纳斯说,“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派你去度过这十一年的假期?”
“为了救伊妮娅。”我说。
诗人又笑了几声,然后咳嗽起来。“她并不需要你救,劳尔。该死,事情发生时,照我所见,多半不是你救她,而是她把你从炮火中揪了出来。就算是伯劳救了你俩,那也只是因为丫头稍微把它驯服了。”木乃伊的白眼睛和里面的取像镜朝卡萨德上校看去,“我是说,驯服了你,你这个永恒的杀人机器。”
我挪步从床边走开,抓住一个生物监控器,稳住自己的身子。头顶,在塔楼顶部那个敞开的大圆中,旧地正在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圆。马丁·塞利纳斯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在叫我回去,几乎是在嘲弄我。“但是,小子,你还没写完。《诗篇》还没写完。”
站在几米之外,我盯着他,有点冷冷的感觉。“你在说什么,老头?”
“劳尔,你得把我带到下面去,让我们写完这首诗。一同来写。”
我们没法自由传输到旧地,因为那里没有人,所以无法找到传输的指向标。于是我们决定用尔格将那一整块安迪密恩城降落在星球上。这可能会置诗人老头于死地,但老家伙冲着我们直嚷嚷,叫我们看在老天的份上闭上嘴,就这么干,所以我们乖乖照办。几个小时以来,“北美红杉”号就悬浮在旧地的低层轨道上,或者,准确地说,就是“地球”,因为马丁·塞利纳斯要我们这么叫。树舰的视像、雷达和其他传感器都显示这是一个空无人烟的星球,但各种生物欣欣向荣,有鸟、鱼、植物,大气也没有受到任何污染。我本打算着陆在西塔列森,但望远镜显示那些建筑已经不见了,剩下的只有高高的沙漠地,也许这正是它最后时日的景象,当时地球即将没入零八年天大之误那个黑洞的大口。第二个约翰·济慈赛伯人去过的罗马不见了。狮虎熊试验性重造的所有城市和建筑,显然也都不见了。地球被擦了个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城市、公路和人烟的迹象。它脉动着生命和健康,仿佛是在等待我们的回归。
在这个树舰内的城市中,我站在海伯利安的土地之上,领事飞船矗立在旁边,周围拥着伊妮娅的老朋友。我和他们大声说着往下登陆的旅程,心里琢磨着谁想一起去,谁该陪我们一起去,但脑海中自始至终被一样东西填没:德索亚神父那个肩带中的小铁罐。就在这时,贝提克迈步上前,清了清嗓子。
“抱歉,安迪密恩先生,并非有意打断。”我的机器人老朋友似乎真的充满了歉意,以至于他的蓝皮肤微微有点泛红,同以前一样,每次他不得不发表反对意见时,总会这样,“但是,伊妮娅女士针对你回旧地这件事,给我留了特别的指示。如果你确实即将登上地球,我便要将指示告诉你。”
我们都等待着。在“伊戈德拉希尔”号上,我并没听见她给机器人下达什么指示。但当时临近大结局,一切都混乱吵闹得很。
贝提克清清嗓子。“按照伊妮娅女士的指示,将由凯特·罗斯蒂恩负责登陆事宜,如果真需要登陆的话。着陆后,只有四人可以下船。她让我向所有人致以歉意,你们非常希望马上到旧地上去,但还不行。”他说,“她尤其想向一些亲爱的朋友致歉,比如说瑞秋女士、西奥女士,还有其他迫不及待想要看看这个星球的人。伊妮娅女士叫我向你们保证,自登陆日起两个星期后,也就是树舰离开轨道的最后一日,欢迎你们前往旧地。还有,她让我告诉你们,两个标准年后……也就是两个地球年后……不管是谁想自由传输到这里,欢迎他们的大驾光临。”
“两年?”我说,“为什么要有两年的隔离?”
贝提克摇了摇光秃秃的脑袋。“伊妮娅女士没有明说,安迪密恩先生。我很抱歉。”
我举起双手,手掌向上。“那么,到底谁能下去呢?”我问。即使我的名字不在名单上,我也无论如何都要下去,不管这是不是伊妮娅最后的希望。如果必要,我会不惜动用武力。或者抢下领事的飞船,乘着它登陆。又或者,独自一人自由传输下去。
“是的,先生。”贝提克说,“她特别提到了你,安迪密恩先生。当然,还有塞利纳斯先生。德索亚神父。以及……”机器人顿了顿,像是又感到很尴尬。
“继续说。”我的语气比我想象的要尖锐。
“我。”贝提克说。
“你。”我重复着,但马上便明白了。这个机器人曾和我们一起完成了漫长的旅行……事实上,由于我独自走过了一段冒险之旅,付出了一段时间债,所以他和伊妮娅在一起的时间,甚至比我还长。除此之外,贝提克还曾为她、为我们冒过生命危险,许多年前,在神林上尼弥斯的伏击战中,他还丢失了一条胳膊。他聆听过伊妮娅的教义,时间甚至早过于瑞秋和西奥……或者我……我们在他之后才成为伊妮娅的弟子。这样看来,她当然希望贝提克能到场,见证她的少许骨灰撒向旧地微风的景象。真是惭愧,我竟然表现得有点惊讶。“抱歉,”我大声说,“你当然应该一起去。”
贝提克微微点头。
“两星期,”我对其他人说,失望清楚无误地写在大多数人的脸上,“两星期后,大家便都能下去谈谈了,看看狮虎熊为我们留下了什么样的惊喜。”
在一阵道别声后,老朋友们、圣徒、驱逐者和其他人都离开了安迪密恩城的土地,他们站到了树舰的台阶路和平台上,注视着我们。瑞秋是最后一个走的,让我惊讶的是,她竟然狠狠地抱了抱我。“真他妈希望你是值得的。”她在我耳边说道。我没听懂这个有点火气的浅黑肤色的女子的话。对我来说,她——还有大多数女人——都是一个谜。
“好吧。”我说着,一群人爬上楼,来到了马丁·塞利纳斯的床边。我能看到旧地……地球……就在我们头顶。随着密蔽场并入、增强、继而分离,那景象也变得模糊起来,最后看不见了,驱动场流动起来,整个城市从树舰之上脱离。圣徒的克隆船员和驱逐者早先已经在塔楼的病房中装配了临时控制器,马丁塞利纳斯那一大堆悬浮的医疗机器使整个屋子变得非常拥挤。我也想到,这里其实是一个好地方,因为我们要耐心坐着,等待尔格们出力,把这一大块地方降落在下面这个星球上——这一切包括一大片岩石和草地,一座拥有塔楼和停靠着航空船的城市,半截不通向任何地方的桥梁。而这个星球,五分之三的面积是水,没有任何太空港或交通管制措施。至少,我想,如果最后坠毁的话,那么,在撞击前的一秒钟里,只要注视着凯特·罗斯蒂恩,我或许能在他头巾下的冷漠面容中看到一丝灾难即将到来的暗示。
进入地球的大气层时,我们并没有任何感觉。只不过头顶的天空慢慢从星野转变成一片碧蓝,让我们知道已经成功进入。我们也没有感受到着陆的迹象。我们正静静地站着、等待着,然后原先一直埋头盯着显示器的凯特·罗斯蒂恩抬起了头,他先是对着通信线路向他挚爱的尔格们低声说了几句,接着便对我们说道:“着陆了。”
“我忘了告诉你该着陆在哪里了。”我心里想到的是塔列森的那片沙漠。那一定是伊妮娅度过最欢乐日子的地方;她会希望我们把她的骨灰带到这里,撒在亚利桑那温暖的微风之下。但是,到现在我还是无法相信那些是她的骨灰。
凯特·罗斯蒂恩朝悬浮的病床望去。
“是我告诉他该在哪里降落的。”从诗人老头的合成器中传来粗声粗气的声音,“我出生的地方,我打算归去的地方。现在,能不能劳你们这些人的大驾,把我推出去,让我看看蓝天?”
贝提克把塞利纳斯的监控设备一个个拔下,最后只剩最必需的维生设备,然后把所有东西绑系在同一个电磁反重力装置中。当初在树舰上的时候,机器人、驱逐者克隆船员和圣徒从塔楼顶部的房间建了一条既长且缓的坡道,通向地面,然后又铺了一条走道,通往这一大块城市的边缘。我注意到,这一切都完好无损地着陆了,我们便陪着悬浮的病床,出了塔楼,来到了阳光下,到了地面上。经过领事那艘乌黑的太空飞船时,从飞船船体上的一个扬声器中传来声音:“马丁·塞利纳斯,再见。能认识你,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