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一部 第七章 不明来历的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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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然意外落水,不免大吃一惊,但当时的感觉依然记忆犹新。

我一下子坠入二十英尺深的海水里。虽不敢与游泳大师拜伦①和埃德加·坡②那两位游泳大师相提并论,可我毕竟是游泳好手,此次落水并没有使我惊惶失措。我使劲蹬了两脚就又浮出了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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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拜伦(1723—1786),英国航海家。

②埃德加·坡(1809—1849),即爱伦·坡,美国作家。

我最着急的事就是寻找战舰。船员们有没有发现我失踪了?林肯号是不是改变了方向?法拉格特舰长放小艇下海了吗?我有没有希望得救?

夜色深沉。我隐隐约约看见一团黑乎乎的物体向东方逐渐消隐,船位指示灯也在远处熄灭了。那是我们的战舰。我感到完了。

“救命!救命!”我呼喊着,拼命划动双臂向林肯号游去。

身上的衣服成了我的累赘。海水泡湿的衣服贴在身上,使我行动极其困难。我正往下沉!我透不过气了!……

“救命!”

这是我最后的呼救声。我的嘴灌满海水。我垂死挣扎,逐渐被卷入无底深渊……

突然,有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衣服,我感到自己被拉回海面,只听到,没错,有人对我附耳说话:

“只要先生不嫌弃,请靠着我的肩膀,先生游起来就会轻松些。”

我一把抓住忠心耿耿的贡协议的胳膊。

“你!”我说,“是你呀!”

“是我,”贡协议答道,“请先生吩咐。”

“是不是刚才的撞击把你我同时抛下海了?”

“根本不是。我伺候先生,就跟着先生下来呗!”

好小子认为这样做是很自然的!

“舰艇呢?”我问。

“你说那条舰艇!”贡协议回答说,一边转身改为仰泳,“我看,先生最好别对它抱太大希望!”

“你说什么?”

“我是说,就在我跳海时,我听到舵手们在喊:螺旋桨和船舵断了……”

“断了?”

“是的,怪物的牙咬断的。我想,这是林肯号唯一的一次负伤。但我们处境很糟糕,船已无法掌握了。”

“这么说我们完了!”

“也许吧,”贡协议冷静地回答,“不过,我们还可以支撑几个钟头,在几个小时内,我们可以做好多事情!”

贡协议临危不惧,沉着冷静,使我深受鼓舞。我游得更有劲了,但我的衣服重如铅皮,紧紧地裹着我,碍手碍脚,叫我很难坚持下去。贡协议已经看在眼里。

“请先生允许我把他的衣服割开③。”他说。

③按照法国旧的传统习惯,仆人不能对主人你我相称,而必须用第三人称。

他打开一把折刀,从我的衣服下面滑进去,从上至下一下子把衣服划开。而后,他麻利地替我脱掉衣服,与此同时,我就拖着他一起游动。

接着,轮到我侍候贡协议了,我帮他脱掉衣服后,我们齐头并进继续“航行”。

可是,危机丝毫没有得到缓解。船上的人很可能没有发现我们失踪,即使发现了,由于船舵已经损坏,战舰也不可能逆风回来救我们。因此,我们只有指望大船放救生艇了。

贡协议冷静推理做出上述假设,并据此制定应付后果的计划。多么惊人的性格!这小子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就好像在自己家里那样!

现在,我们唯一的获救机会,就是林肯号放救生艇来救我们,因此,我们应该设法坚持下去,坚持愈久愈好,等待救生艇的到来。于是我决定轮流使用体力,以免两人同时筋疲力尽,办法是:一人仰泳,直躺在水上,抱臂,伸腿,一动不动;另一人游水,推动仰卧者前进。“牵引”时间每次不超过十分钟,如此循环交替,我们就可以在海上漂浮好几个小时,也许可以一直坚持到天亮。

微乎其微的生还机会!不过,希望已经在我们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再说,我们有两个人。最后,我敢断定——尽管看起来不大可能——当时即使我要打破我心中的一切幻想,即使我真的要“绝望”,我也身不由己无能为力了!

战舰与鲸发生冲撞的时间是在夜间11时左右。我算了一下,还得游八个小时才能坚持到天亮。轮流替换着用力,游八个小时可以做到。大海作美,我们并不感到劳累。有时候,我真想极目远望,来戳穿沉沉的黑幕,但到头来却只看到我们划水的动作激起的浪花在闪闪发光。我欣赏着这阵阵波光,但波光一到我手里便破碎不堪了,明镜般的水面顿时青光点点,银鳞闪烁。简直可以说我们是在泡水银浴了。

凌晨一时左右,我感到极度疲劳。我由于激烈抽筋,手脚僵直,不敢使劲。贡协议只好一直托着我,保全两条生命的重担完全落在他一人身上。不久,我就听到倒霉的小伙子气喘吁吁,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放开我!放开我!”我对他说。

“放下先生不管?绝对不行!”他答道,“我打算淹死在他前头呢!”

这时候,风把一片乌云吹向东边,月亮从云层中露了脸。洋面映照着月光闪烁生辉。仁慈的月光让我们恢复了力量。我重新抬起头来。我极目四望,把海天细细地搜索了一遍。我发现了战舰。它离我们有五海里远,只看见黑乎乎的一团,几乎无法辨认。但小艇呢,连影子都没有!

我想高声叫喊。但距离这么远,喊有什么用!我的嘴肿得发不出声音。贡协议还可以说几句话,我听他喊了好几声:

“救命!救命呀!”

我们暂停活动,静候回音。尽管我的耳朵充血,嗡嗡作响,但我似乎听到有人发出回应贡协议的呼叫。

“你听到了吗?”我有气无力地问。

“是的!是的!”

于是贡协议再次向海空发出绝望的呼救。

这一次,不会听错的!的确有一个声音在回应我们!会不会是一个被抛弃在大海中的受难者的呼声?抑或是撞船事故的又一个牺牲者?或者果真是战舰的一只救生艇在黑暗中呼唤我们呢?

贡协议作最后一次挣扎,他靠在我的肩上,我拼着命支撑着他,他挺起上半身浮出水面张望一下,然后又筋疲力尽倒下来。

“你看见什么啦?”

“我看见了……”他有气无力地说,“我看见了……不过我们别说话……尽量保存力气!……”

他到底看见了什么?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第一次冒出怪物来了!……可是,分明是人的声音……如今可不是约拿④躲在鲸肚子里的时代了!

④约拿,《圣经》人物,小先知之一。因拒绝耶和华要求而逃亡海上,被船员抛入海中,为鲸所吞后又被吐到岸上。西方常以约拿比喻带来不幸的人。

然而,贡协议还是拽着我。他有时抬起头来,瞅一瞅前方,发出一声应答的呼喊,回答那个越来越近的声音。我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我的气力已经消耗殆尽;我的手指僵硬地张开;我的手已经支撑不住了;我的嘴老张着,抽搐着,灌满了又咸又苦的海水;寒气向我袭来。我最后一次抬起头来,而后坠入无底深渊……

就在此时此刻,一个坚硬的物体把我碰了一下。我死死抓住不放。后来,我觉得有人在拉我,把我拽出了水面,我的胸·部开始收缩,后来我晕了过去……

可以肯定,有人用力对我全身进行按摩,我才很快苏醒过来。我稍稍睁开了眼睛……

“贡协议!”我喃喃道。

“先生找我?”贡协议回应道。

此时,西沉的月亮余辉犹存,在月光下,我看到一张脸,却不是贡协议的面孔,但我立即认出是谁了。

“尼德!”我叫了起来。

“正是本人,先生,就是那个追求奖金的人!”加拿大人回答道。

“撞船时您也被抛进海里了吗?”

“是的,教授先生,但比您幸运,我几乎可以立即在一个浮动的小岛上站稳脚跟。”

“一个小岛?”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站在咱们的独角巨鲸上。”

“说说,尼德。”

“只是,我很快弄明白了为什么我的鱼叉不能刺伤它,刚碰到皮就弯了。”

“为什么?尼德,为什么?”

“那是因为,教授先生,那畜生是钢板做的!”

我必须让我的头脑清醒过来,必须让我的记忆重新复活,必须对我以前的想法进行一番检讨才行。

加拿大人的最后几句话在我的脑海里产生了急转弯的作用。我很快爬上动物体或物体的脊背上,只见它半浮半沉在大海里,正好当我们的临时避难所。我用脚试了一试。它分明是一个坚硬的无法刺透的物体,根本不是海里大型哺乳类动物身上那种软皮物质。

但是,坚硬的物体也可能是一种骨质甲壳,与古生物甲壳类似,我只要把这个怪物归入两栖爬行动物,如龟、鳄之类,便可万事大吉。

说得倒轻巧!不行!我脚下灰黑色的背脊精光溜滑,并非粗粗糙糙的鳞状物。受到撞击时,它发出铿锵响亮的金属之声,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我说,它好像是螺丝钉铆成的铁板制成的。

不必再怀疑了!这动物,这怪物,这自然现象,它曾使整个学术界百思不得其解,它曾使东西两半球的航海家心惊胆战,胡思乱想,现在必须承认,它原来是一种更惊人的东西,一种人工制造的精怪。

即使发现了最怪诞、最神奇的生物的存在,也不至于让我的理智惊骇到这种程度。造物主创造出来的东西原本就千奇百怪,这很好接受。现在却在眼皮底下,突然冒出一种人工根本无法制造而却被神奇般制造出来的东西,就未免让人犯胡涂了。

大可不必再犹豫了。我们是躺在一艘潜水船的脊背上,依我看,它的形状像一条大钢鱼。对此,尼德·兰早已表明了看法。贡协议和我,我们只能附和而已。

“那么,”我说,“船里面肯定装有发动机械以及操纵机器的船员吧?”

“显然有,”鱼叉手答道,“不过,我住上这浮动小岛已有三小时了,可它却没有发出任何生命的信息。”

“船没动过?”

“没有,阿罗纳克斯先生。它只是随波晃荡,却不挪动。”

“我们知道,千真万确,它有高速航行的能力。要产生这么高的速度,就一定要有一套机器,就必然要有机械师来操纵机器,我因此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们有救了。”

“唔!”尼德·兰哼了一声,不以为然。

此时,好像专门是为了证明我说的有道理,这部怪异的机器尾部突然呼噜噜翻腾起来,推进器显然是螺旋桨,船开始运动了。它浮出水面只有八十厘米,我们急忙爬上顶端。很幸运,船速不算太快。

“只要它保持水平航行,”尼德·兰喃喃道,“那我无话可说。但如果它忽然心血来潮潜入水下,那我的命连两个美元也不必讨价啦!”

加拿大人说得一点不错,恐怕一钱不值。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必须赶紧与关闭在机舱里的人取得联系。我在它表面寻找开口,寻找盖板,用专业术语就是找一个“人洞”;但成排成行的螺钉整整齐齐,与钢板焊接得严丝合缝,牢不可破。

何况,此时月亮已经退隐,让我们深陷在茫茫黑夜之中。只好等候天亮,再设法进入潜水船的内部。

这么说来,我们能否得救,命运完全掌握在驾驶这部机舱的神秘掌舵人的手中,如果他们要潜入海里,我们就完蛋了!除了这种情况,那就有可能与他们取得联系,我对此深信不疑。而且,事实上,如果他们自己不会制造空气,他们势必不时浮上洋面,吐故纳新,满足呼吸需求。因此,船内肯定需要开个洞,以便与外面通气。

至于希望法拉格特舰长来救我们,那是应当彻底抛弃的幻想。我们现在被拖着往西走,尽管船速缓慢,但我估计,每小时也有十二海里。螺旋桨拍打着海浪,有板有眼,循规蹈矩,不时露出水面,向高空喷射闪闪发光的水柱。

凌晨四时许,潜水船加快了速度。一个个大浪迎面瓢泼过来,我们被打得晕头转向,我们快顶不住了。幸运的是,尼德·兰的手摸到一个固定在顶部钢板上的系缆环,我们便死死抓住不放松。

漫漫长夜终于过去了。残破的记忆难以把当时的真实印象一一描绘出来。唯有一个细节我记忆犹新。有一阵子,海上风浪稍显平静,我仿佛多次听到一种时隐时现的乐声,一种从远处传来的稍纵即逝的和声。潜海航行的秘密到底是怎么回事?全世界都在寻找答案。在这只怪船上生活的到底是些什么人?究竟有什么机械动力可以使它具有如此神速的机动能力?

天亮了。茫茫晨雾笼罩着我们,但很快就网开一面。船的顶部是一个平台,正当我准备仔细观察船壳时,我感觉平台在逐渐下沉。

“唉!闹鬼啦!”尼德·兰大叫了起来,同时把钢板踩得当当响,“开门呀,不客气的航海人啊!”

但是,螺旋桨拍打海浪的声音震耳欲聋,尼德·兰的喊叫很难让人听到。幸好,船暂停下沉。

突然,船内响起猛烈推动铁栓的声音。一块铁板被掀开,冒出来一个人,只听他怪叫一声,又马上缩了回去。

过一会儿,只见八个身强力壮的蒙面小伙子悄悄溜出来,把我们一古脑儿拖进他们那神秘莫测的机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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