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二部 第八章 维哥湾 · 一

关灯 直达底部

大西洋!二千五百万平方公里的汪洋大海,长九千海里,平均宽度二千七百海里。这么重要的海洋,古人可能除了一些迦太基〔1〕人外,几乎无人知晓!这些迦太基人实际上是古代荷兰人,他们沿着欧洲和非洲西海岸进行长途商贸跋涉。大西洋海岸弯弯曲曲,但走向却基本平衡,拥抱着幅员辽阔的水域,世界上最大的河流大都注入其间,圣劳伦斯河、密西西比河、亚马孙河、拉普拉塔河、奥里诺科河、尼日尔河、塞内加尔河、易北河、卢瓦尔河以及莱茵河,给大西洋带来最文明国度和最野蛮地区的水源!沧海横流,各国船只来往穿梭,各国国旗迎风招展,两个可怕的岬角分别把守大洋的两端,那便是令航海家胆战心惊的合恩角和风暴角〔2〕!

〔1〕 迦太基,非洲北部奴隶制古国,曾强盛一时,在今突尼斯境内。

〔2〕 合恩角在南美洲的最南端,是大西洋和太平洋的分界处;风暴角即现在的好望角,在非洲最南端,是大西洋和印度洋的交汇处。

鹦鹉螺号以冲角劈波斩浪,航行在浩淼的大西洋上,三个半月以来,行程近一万法里,相当于绕地球一圈多〔3〕。现在,我们要去什么地方?等待我们的前途又会怎样?

〔3〕 1法里约合4公里。地球赤道周长约4万公里。

鹦鹉螺号走出直布罗陀海峡后,冲进了汪洋大海,重新浮出了水面,我们又恢复了天天上平台散步的习惯。

我在尼德·兰和贡协议的陪同下,立刻登上了平台。眼前十二海里处,西班牙西南端的圣维森提角依稀可见。阵阵南风来势凶猛,大海波涛汹涌。鹦鹉螺号随着风浪颠簸不停。大浪不断袭击平台,我们躲之不及。我们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后,便不得不匆匆回到船内。

我回自己的寝室。贡协议则回他的舱房,但加拿大人却忧心忡忡地跟着我。我们的船快速穿越地中海,他的逃跑计划未能实现,难免露出垂头丧气的模样。

关好了房门,加拿大人便坐了下来,一声不吭地看着我。

“尼德朋友,”我对他说,“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您大可不必自责。在鹦鹉螺号那样航行条件下想逃跑,那简直就是发疯!”

尼德·兰一言不答,只见他紧绷着双唇,紧蹙着眉头,说明他并不死心,非拼个鱼死网破不可。

“您瞧,”我接着说,“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嘛。我们正沿着葡萄牙海岸向上走。不远就是法国、英国,在那里,我们很容易找到逃脱的机会。啊!假如鹦鹉螺号离开直布罗陀海峡之后向南走,假如它把我们带到远离大陆的地方,那我就会跟您一样坐立不安的。不过,现在我们已经明白,尼摩船长并不回避文明化了的海域,我想,再过几天,您就可以有几分把握采取行动了。”

尼德·兰死盯住我看,最后终于开口了:

“那就在今天晚上。”

我霍地站了起来。我承认,我没料到会谈出这样的结果。我本想回答加拿大人,但理屈词穷。

“我们说好要等待时机,”尼德·兰继续说,“时机,现在我抓到了。今天晚上,我们离开西班牙海岸只有几个海里。茫茫黑夜,大海刮风。阿罗纳克斯先生,您的话我可记着,我相信您。”

由于我老不说话,加拿大人便站了起来,向我走了过来。

-落-霞-读-书luo xia du shu . com. 🍌

“今晚,九点,”他说,“我已经通知了贡协议。到那时,尼摩船长已闭门谢客,或许已经上床睡觉了。不论是机械师还是其他船员都看不见我们。我和贡协议,我们上中央楼梯。您呢,阿罗纳克斯先生,您呆在图书室里,离我们只有几步远,等待我的信号好了。船桨、桅杆和船帆都装在小艇里。我还设法藏进去一些食品。我还弄到一把扳手,用来拧开小艇固定在鹦鹉螺号上的螺母。就这样,一切都准备好了。今晚见。”

“海况很糟。”我说。

“我知道,”加拿大人回答道,“但必须冒这个风险。自由需要付出代价。再说,小艇很牢靠,顺风跑几海里不算什么事。谁知道明天我们会不会在百里之外的大海上?但愿一切如意,十点到十一点之间,要么我们登上陆地,要么非死不可。只好让天主保佑我们了,晚上见!”

加拿大人说完这话就告退了,我茫然不知所措,半天愣在那里。我原来设想,即使来了时机,我也许还有时间考虑考虑,研究研究。可我那犟伙伴不允许我深思熟虑。事已如此,我还说什么好呢?尼德·兰有一百条理由这么做。眼看就有机会了,当然要利用。我岂可言而无信,为了一己私利而牺牲同伴们的前途?明天,尼摩船长不就会把我们带到远离大陆的汪洋大海中去了吗?

此时,一阵相当响亮的哨声传来,我知道水罐开始注水了,鹦鹉螺号已开始潜入大西洋水中。

我一直呆在房间里。我有意躲开尼摩船长,不能让他看出我忐忑不安的情绪。多么难过的一天,我就这样熬过来了,我左右为难,进退维谷,既渴望恢复自由,却又舍不得离开鹦鹉螺号,实在不甘心让我的海底研究半途而废!难道就这样离开这片海洋,离开“我的大西洋”(因为我喜欢这样称呼它),可我还没有来得及观察它海底水层的状况,还没有揭开大西洋海底的秘密,而我在印度洋和太平洋却一一揭开了谜底!小说才读完第一卷岂能就释手,美梦正酣甜岂容被打断!我思前想后,苦不堪言,来回自我折磨了好几个小时,时而眼看自己同伙伴们一起平安地登上了陆地,时而又失去理智,总希望出现意外情况,让尼德·兰的计划实现不了。

我两次来到大厅。我想查看一下罗盘。我想看看,鹦鹉螺号的航向到底是接近还是远离海岸。但都不是。鹦鹉螺号始终在葡萄牙水域潜航。它一直沿着大西洋海岸北上。

因此,必须下决心准备逃跑。我的行李并不重。除了笔记本,两手空空。

至于尼摩船长,我扪心自问,他对我们的潜逃该作何感想?他会怎样地惶惶不安?对他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万一潜逃计划败露或逃跑失败,船长会采取什么措施?当然,我对他毫无怨言。相反,我对他感恩不尽。他待我们情真意切,无与伦比。可我离开他,也不能说是“忘恩负义”吧。我们之间并无誓约束缚。他想把我们永远留在他身边,靠的是事物本身的力量,并不需要我们作什么承诺。然而,既然他公开声称要把我们永远囚禁在他的船上,反而证明我们逃跑的企图是无可非议的。

自从参观过桑托林岛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尼摩船长。我们逃跑前万一碰上他呢?我既想见他,又怕见他。他就住在我的隔壁,我不由留心隔壁的动静,听听他是不是在走动,可是我的耳朵没有听到任何声响。隔壁房间好像空无一人。

我不由问我自己,这位古怪人物会不会不在船上?自从那天夜里,小艇离开鹦鹉螺号去执行一项神秘使命之后,我对这个怪人的看法稍有改变。我想,别管他嘴上如何表白,他跟陆地似乎仍然保持着某种联系。难道他一直未曾离开过鹦鹉螺号?我经常几个星期没见他一面。这段时间他到底干什么去了?我原以为他愤世嫉俗,看破红尘,他会不会是到远处去干什么秘密勾当,而我至今却被蒙在鼓里?

所有这些念头夹杂着其他想法似千头万绪在我心头胡搅蛮缠。我们的处境本来就很离奇,胡猜乱想难免不着边际。心中的郁闷忍无可忍。等待中度日如年。我的心情愈烦躁,愈发嫌时间过得太慢。

我照常在房间里用晚膳,但精神过于紧张,吃得很闹心。我七时离开餐桌。只有一百二十分钟——我默默地数着——我就得与尼德·兰会合了。我更加心烦意躁。我的脉搏怦怦直跳。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希望用运动来安抚慌乱的心态。想到此次采取的鲁莽行动很可能死路一条,难免瞻前顾后,但我却可以视死如归;但再一想,如果我们的计划在离开鹦鹉螺号前就败露了,我们被抓回到尼摩船长的面前,看到船长因我的背信弃义而大发雷霆,甚至更糟糕的是,他因此备感痛心疾首,我的心反而忐忑不安起来。

我想与大厅作最后的告别。我穿过通道,来到这间博物馆,我曾在这里度过多少惬意而有意义的时光。我看了看满厅的财富,这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犹如终身被流放之人,在一去不复返的前夜那样恋恋不舍。这些大自然的造化神功,这些艺术杰作,多少时日以来,我置身其间,早已和我融为一体,成了我生命的精华,可我现在却要永远抛弃它们不管了。我本想通过大厅的观景窗留连注目大西洋的层层海水,可是盖板封闭得严严实实,一张铁板就把我与这片尚未摸底的大洋隔开了。

我就这样恋恋不舍地走过大厅,来到装饰有隅角斜面的门旁,这扇门正对着尼摩船长的卧室。令我大吃一惊的是,门居然半开着。我不禁退了回来。如果尼摩船长在房间里,他就可能看见我。不过,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我便走了过去。房里没有人。我索性把门推开。我往里走了几步。还是那样朴素无华,好像苦行僧的住所。

就在这时,墙上悬挂着的几幅铜版画映入我的眼帘,我首次来访时并没有发现。这是几幅肖像画,是一些历史伟人的画像,他们毕生忠诚于人类的一种伟大理念,其中有:柯斯丘什科〔4〕,一位在“波兰完了”的呼喊中倒下的英雄;博察里斯〔5〕,现代希腊的列奥尼达〔6〕;奥康瑙尔〔7〕,爱尔兰的保卫者;华盛顿,美利坚合众国的缔造者;马宁〔8〕,意大利爱国人士;林肯,倒在奴隶制顽固派的枪弹下;最后是绞刑架上的约翰·布朗〔9〕,为黑人的解放而牺牲,很像是维克多·雨果用铅笔勾画的惨状。

〔4〕 柯斯丘什科(1746—1817),波兰将军,抗击沙俄侵略的民族解放运动领袖之一。

〔5〕 博察里斯(1788—1823),希腊独立战争初期领导人之一。

〔6〕 列奥尼达,古斯巴达国王(前488—前480)。抗击波斯入侵的民族英雄。

〔7〕 奥康瑙尔(1794—1855),英国宪章运动领袖之一,曾参加爱尔兰独立运动。

〔8〕 马宁(1804—1857),意大利律师,威尼斯复兴运动领袖。

〔9〕 约翰·布朗(1800—1859),美国废奴主义者,为黑人的解放英勇就义。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