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 沉沦的陆地 · 二
离开鹦鹉螺号已经两小时了,我们已翻越过山林地带,在我们头顶一百英尺高处,巍然屹立着一座陡峭的山峰,背后山坡火光熠熠,山峰投影清晰可鉴。石化灌木丛东倒西歪,迂回爬坡,蜿蜒伸展着。我们的脚步所到之处,鱼群如高树上的惊弓之鸟一哄而起。巉岩千疮百孔,坑坑洼洼,有的是深不见底的孔穴,有的是神秘莫测的洞窟,我们无法进入,但却听到洞内有怪异乱动的声响。我猛然发现有一根状似天线的巨大触须拦住了去路,或者听到黑洞中钳爪收拢时发出可怕的咯咯声,便会心惊肉跳,热血回涌!在暗无天日的海底,却有千千万万闪光的亮点。原来这是窝藏在洞窟中大型甲壳动物的眼睛,只见巨大的龙虾像持戟的卫兵一样趾高气扬,张须舞爪,发出刀枪剑戟击撞的声响;还有大得出奇的海螃蟹,犹如一门门支好的大炮准备发威;还有令人望而生畏的章鱼,它们正张扬着触手,活像一窝活蛇在来回蠕动。
这个非常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我居然对它一无所知。这些节肢动物应当如何分类归目?岩石似乎成了它们护身的第二道甲壳。大自然从什么地方发现它们具有植物性状的秘密?难道千百年来,它们就这样潜伏在大洋底层存活下来的吗?
但我不能停下脚步。尼摩船长早已和这些可怕的动物厮混熟了,对它们并不留意。我们来到了第一层高原,眼前别有一番奇异景象令我着迷。那里有残垣断壁,往昔的风光犹存,人工痕迹明显,说明不是造物主所为。在大片的乱石岗中,城堡和寺庙的轮廓依稀可辨,只是上面长满花枝招展的植形动物,披着厚厚实实的植物外套,这层密密麻麻的外套不是常青藤交织而成,而是海藻和墨角藻繁衍蔓延所致。
由于地壳的激烈运动,沉沦海底的地表究竟成了什么样子?是谁把这些岩石和石块堆砌成史前石棚或石桌坟模样?我现在身处何地?尼摩船长心血来潮,把我带到了什么地方?
我真想问个明白。但我无法提问,只好拦住他。我抓住他的胳膊。但他只摇了摇头,指了指最后一座山峰,仿佛对我说:
“走吧!还得走!一直走!”
我鼓足最后一股冲劲,跟了上去,只用几分钟,我登上了雄视整座巉岩的十几米高峰。
我看了看来路这一侧。山高出平原不过只有七百至八百英尺;但朝背面一看,高岗到大西洋海底的高度则是那一边的两倍。我极目远眺,强光激荡的大片水域尽收眼底。千真万确,这是一座火山。在离顶峰五十英尺的山坡上,一个大火山口正在喷发熔浆,熔岩夹杂着石块势如暴雨,熔岩汇成火红的瀑布流入海里。火山位置如此,其状如巨大的火炬,照亮了山下的高原,照亮了遥远的海天线。
我说过,海底火山喷出来的是熔岩,而不是火焰。火焰燃烧需要空气中的氧气,在水中,火焰烧不起来。但熔浆流动本身就有白热化的可能,可以达到白炽效果,强制对海水进行加热,一接触海水立即让它汽化。熔浆洪流把冒出来的各种气体带走,一直流到山脚下,犹如维苏威火山的熔浆奔向托雷-德尔格雷科〔2〕。
〔2〕 托雷-德尔格雷科,意大利海滨城市,位于维苏威火山西南,濒临那不勒斯湾。
果然,就在那儿,就在我眼皮底下,居然出现了一座毁坏的城市,屋顶塌落,寺庙毁损,穹拱四分五裂,支柱东倒西歪,托斯卡纳建筑〔3〕风骨凛然犹存;再往远看,可见几段高大引水渠的遗迹;这边是一座古卫城的坚实高岗,颇有浮动的帕特农神庙的风采;那边是码头遗址,好像是古代一座海港,往昔沿岸曾商船如云,战舰林列,现在已海去人空了;再往更远处看,可见几条倒塌了的长墙,几条荒废了的大街,简直像沉沦海底的整座庞贝古城〔4〕,尼摩船长居然让它在我眼前复活了!
〔3〕 托斯卡纳建筑是文艺复兴时期托斯卡纳地区传统建筑艺术的传承和发展,也是意大利建筑艺术的精华,极具人与大自然的和谐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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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庞贝古城位于意大利南部海滨城市那不勒斯附近。公元79年,维苏威火山爆发,全城被火山灰湮没,造成数千人死亡。1748年,庞贝古城的发掘工程开始启动,至今还有四分之一古迹尚未出土。
我在哪里?我身处何方?我无论如何要知道我的下落,我要说话,我真想摘掉禁锢我脑袋的铜头盔。
但尼摩船长向我走来,打了个手势阻止我乱动。然后,他捡起一块白垩石,朝一块黑色岩石走去,只题了一个词:
大西洋岛〔5〕
〔5〕 大西洋岛,西方古代传说中的海岛,一译“亚特兰蒂斯”。岛上风光绮丽,物产丰富,文明昌盛。12000多年前忽被海浪吞没,从此杳无踪影,后人只能在公元前7世纪戈麦尔和公元前3、4世纪柏拉图等人的著作中读到相关记载。
我恍然大悟,茅塞顿开!原来大西洋岛就是泰奥彭波斯〔6〕所说的古梅罗皮德,就是柏拉图〔7〕所记载的大西洋岛,奥利金〔8〕、波菲利〔9〕、扬布里克〔10〕、昂维尔〔11〕、马尔特-布戎〔12〕、洪堡〔13〕等否认这片陆地的存在,认为大西洋岛消失之说纯属神话传奇,不足为凭;而波塞多尼奥斯〔14〕、普林尼、安米阿努斯—马西利纳斯〔15〕、德尔图良〔16〕、恩格尔、谢乐〔17〕、图尔纳福尔〔18〕、布丰〔19〕、阿韦扎克〔20〕却肯定这片大陆曾存在过,现在这片沉沦的大陆就在我的眼皮底下,上面分明带着灾难遗留的确凿证据!显然,这个沉沦的地区不在欧洲,也不在亚洲或利比亚,它在海格立斯擎天柱〔21〕以外,那里曾经居住过强悍的大西洋民族,古希腊最早发动的几次战争就是跟他们打的!
〔6〕 泰奥彭波斯,公元前4世纪希腊演说家和历史学家。
〔7〕 柏拉图(前427—前347),古希腊哲学家。著有《理想国》、《法律篇》、《智者篇》等。
〔8〕 奥利金(约185—约254),基督教希腊教父主要代表人物之一。著有《论原理》、《驳塞尔索》等。
〔9〕 波菲利(233—约305),古罗马哲学家,编撰有《九章集》和《范畴篇导论》等。
〔10〕 扬布里克(250—330),新柏拉图派哲学家。
〔11〕 昂维尔(1697—1782),法国地理学家。
〔12〕 马尔特-布戎(1775—1826),法国记者和地理学家。
〔13〕 洪堡(1769—1859),德国自然科学家和自然地理学家。著有《宇宙》5卷、《新大陆热带旅行记》30卷等。
〔14〕 波塞多尼奥斯(约前135—前50),古代历史学家和哲学家。
〔15〕 安米阿努斯-马西利纳斯(约330—401),古罗马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史》31卷。
〔16〕 德尔图良(约160—约230),古代基督教神学家。著有《护教篇》、《论灵魂》等。
〔17〕 谢乐(1815—1889),法国批评家。
〔18〕 图尔纳福尔(1656—1708),法国植物学家和医生。
〔19〕 布丰(1707—1788),法国生物学家和作家。
〔20〕 阿韦扎克(1800—1875),法国历史地理学家。
〔21〕 海格立斯擎天柱,指耸立在直布罗陀海峡两岸的悬崖峭壁。古地中海人认为,直布罗陀擎天柱是天之西尽头的标志。传说希腊神话中的英雄海格立斯(一译赫拉克勒斯,即罗马神话中的英雄赫丘利),经地中海驶向阴间执行一项危险使命时,在直布罗陀和它对面摩洛哥的海岬上竖立了这两根柱子。
柏拉图自己就是把英雄时代的丰功伟绩写进自己著作的历史学家。他与狄美和克里提亚斯的对话录可以说是受到诗人和法学家梭伦〔22〕的启发而写就的。
〔22〕 梭伦(约前638—约前559),古雅典政治改革家和诗人,古希腊七贤人之一。
一天,梭伦同古埃及塞斯城几位老圣贤进行交谈,此城已有八百年历史了,寺庙圣墙上镌刻的年表足资证明。其中一位智叟讲述了另外一座古城的故事,其历史比塞斯城悠久上千年。它是雅典最早的城邦,已有九万岁高龄,但由于受到大西洋人的入侵,城市遭到部分毁坏。他说,大西洋人占据一块辽阔的大陆,面积超过非洲和亚洲的总和,从北纬十二度一直延伸到北纬四十度。他们的势力甚至扩展到埃及。他们还想把势力扩大到希腊,但由于遭到希腊人不屈不挠的顽强抵抗,不得不退缩回去。光阴荏苒,几个世纪又过去了。忽然大难临头,洪水肆虐,地动山摇。仅仅在一天一夜之间,大西洋岛就不明下落了,但几座最高的山峰如马德拉、亚速尔、加那利、佛得角群岛依然露出水面。
尼摩船长的即兴题字令我浮想联翩,激起我对上述历史的回顾。命运就是这样离奇古怪,鬼使神差,我的脚居然踩在这片沉沦大陆的一座山头上!我居然亲手触摸着沉沦在十万年前与地质时代同期的废墟!我涉足之深远,竟然是人类始祖走过的地方!我脚下笨重的金属靴底,居然把神话时代的动物骨骼踩得吱嘎乱响,周围已经矿化的树木,曾经为这些动物布下多少阴凉。
啊!为什么不给我足够的时间?我多么想走下这陡峭的山坡,踏遍这广袤的大地,毫无疑问,这片陆地曾把非洲和美洲连在一起,我还想参观参观诺亚大洪水之前的诸多大城邦呢。喏,在我眼下,好战的马基摩斯城和虔诚的优西贝斯城也许就安卧在那里,城中巨人居住了好几个世纪,他们个个身强力壮,有足够的力量来堆砌这些大石块,这些工程至今还在抵御着海水的侵蚀。也许有那么一天,火山再度爆发,重新把沉沦的废墟拱出水面!早就有人提醒注意,大西洋这一带有众多海底火山,许多船只从翻腾胡闹的海面上经过时,都有不寻常的震感。有的船还听到沉闷的隆隆响声,说明火山内部明争暗斗激烈;另一些船只还收到喷出海面的火山灰。整个这片土地一直延伸到赤道,深层熔浆生性好动,仍然在惹是生非。谁又知道,在遥远的将来,由于火山的不断爆发,山顶熔浆和灰烬层层积累,会不会有一天冒出大西洋海面呢!
正当我想入非非,正当我极力把眼前壮观的细节通通装进脑海时,尼摩船长却双肘支在一道长满苔藓的石碑上,凝神深思,一动不动,活像一尊默默无言的雕像。他是不是在想念那一去不复返的历代前辈,是否想向他们讨教人类命运的天机?这个怪人不想过现代生活,是不是经常来这个地方重温历史,向往古人的生活?我多么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以便为他分忧解惑,成为他的知音!
我们在这个地方足足呆了一个小时,默默地观赏着火山喷发时海底高原的壮丽景色,熔浆溅喷不时有密集的惊心动魄之举。地球内部沸腾翻滚迅速导致山体颤动。深海沉闷的声响经过海水的传播和放大,形成排山倒海般的隆隆回响。
此时此刻,月亮一度穿越海水露了面,把朦胧的月光洒在沉沦的陆地上。一缕惨淡的月光竟然能产生妙不可言的效果。船长站起身来,最后对辽阔的平原看了一眼,然后给我打了个手势,让我跟他走。
我们迅速地下了山。走过那片矿化了的森林,我一眼就看见鹦鹉螺号的探照灯像明星在闪耀。船长径直朝灯光走去。我们回到船上时,海面上刚刚染上第一缕鱼肚白的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