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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九章 湾流 ·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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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我冷言冷语地说,“有件事要跟您谈,不好再拖下去了。”

“什么事,先生?”他讥讽地回答道,“您是不是发现了我没有发现的东西?大海是不是向您奉送了新的秘密?”

我们的想法风马牛不相及。可我还来不及回答,船长就指了指摊在桌上的一部手稿,口气更为严厉地对我说:

“这是一部用好几种文字写好的手稿,阿罗纳克斯先生。它是我对海洋研究的总结,天主保佑,但愿它不会与我同归于尽。这部手稿由我署名,还附有我的生平传记,它将装进一个封闭的小漂浮容器里。鹦鹉螺号最后一位幸存者将把它扔进海里,让它随波漂流而去。”

与此人的名义!他自己写自己的生平传记!那么他的秘密总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了?但此时此刻,我权且把他的话题当作言归正传的引子。

“船长,”我答道,“我完全认同您敢作敢为的动机。不应该让您的研究成果埋没海底。但您使用的办法在我看来未免太原始了。谁知道风浪会把漂浮物送到何方,最后落在谁的手里?难道您想不出更高明的方法?您,和你们当中一个人……”

“绝对不行,先生。”船长断然打住我的话题。

“可我,我的伙伴们,我们随时准备为您保存好这部手稿,如果您恢复我们的自由……”

“自由!”尼摩船长说着站了起来。

“是的,先生,我来正是要对您谈这件事。我们来您船上已经七个月了,今天我以我的同伴和我个人的名义来问您,您的意思是不是要永远把我们留在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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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罗纳克斯先生,”尼摩船长道,“我今天对您的回答同七个月前的回答一样:‘谁进入鹦鹉螺号就不该离它而去。’”

“您强加给我们的是奴隶制!”

“用什么名称悉听尊便。”

“但任何地方的奴隶都保留有获得自由的权利!不管用什么可行的办法获取自由,奴隶可以认为都是好办法。”

“这种权利,”尼摩船长答道,“谁否认了你们这种权力?我何曾想过要用誓言把你们拴在这里?”船长双臂抱胸看着我。

“先生,”我对他说,“第二次回味这个问题既不合您的口味,也不合我的口味。但是,既然我们已经提出来了,那就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我重复一遍,这不仅仅是涉及到我个人的问题。对我来说,研究是一种拯救,是一种强有力的消遣,是一种锻炼,是一种可以忘记一切的爱恋。和您一样,我是一个淡泊名利、喜欢默默无闻生活的人,只心存一线希望,希望把我的研究成果装进一个理想的漂浮瓶里留赠未来,任凭风吹浪打,听天由命。一句话,我可以佩服您,我可以心甘情愿跟着您,根据我自己的理解,在某些方面发挥一点作用,但您一生中还有许多东西让我隐约感到复杂蹊跷,神秘莫测,而在这里,只有我和我的伙伴对此一无所知,置身局外。即使我们的心能被您感动,为您的痛苦分忧而难过,乃至为您的天才和勇气而备感欢欣鼓舞,但我们也不得不抑制兴奋的情感,乃至于,每当看到美好的事物,不管来自朋友或敌人,我们都不愿流露激动的心情。没错!正是对您形同陌路的隔膜感使得我们的处境变得不可接受,甚至让人忍无可忍,连我都受不了,更不必说尼德·兰了。任何人,只要他是人,都值得他人为其想一想。您想过没有,对自由的热爱,对奴役的憎恨,会使得像加拿大人这种秉性的汉子萌生复仇计划吗?您想过没有,他可能有什么想法,可能有什么企图,可能有什么尝试吗?……”

我收住话题。尼摩船长站了起来。

“尼德·兰爱想什么让他去想好了,他的企图,他的尝试与我何干?又不是我去请他上船的!又不是为了让我自己高兴我才把他留在船上的!至于您,阿罗纳克斯先生,您是个明白人,甚至是懂得沉默的人。我对您只好无可奉告了。但愿您是第一次来谈这个问题,也是最后一次,若是第二次,别怪我听都不听。”

我只好告退。打这天起,我们的处境很紧张。我把这次谈话告诉了我的两个伙伴。

“现在,我们知道了,”尼德·兰说,“对此人,我们不抱任何希望。鹦鹉螺号正靠近长岛。我们务必逃跑,管它天气好坏。”

但老天越来越不留情面,出现了大风暴的迹象。海空一片灰蒙蒙。风卷云驰,乌云滚滚团聚天边。低飞的浓云翻滚而过。海面波涛汹涌,大浪滔天。除了暴风雨的朋友、有鬼鸟之称的海燕之外,其余海鸟已销声匿迹。气压计明显下降,说明大气的湿度极高。大气带电,在电离子作用下,气候预测管中的化合物开始分解。大自然各路大军调兵遣将,一场自然力的大会战即将开始。

5月18日白天,暴风骤雨席卷而来,当时鹦鹉螺号正航行在长岛一线上,离纽约航道只有几海里。我可以对这场大风暴如实加以描绘,因为莫名其妙的尼摩船长心血来潮,不是把鹦鹉螺号开进深海避难,而是浮出水面故意与风浪抗争。

狂风从西南方向刮来,开始凉风阵阵,风速每秒十五米,到下午三时,增至二十五米。这是暴风的数据了。

尼摩船长不畏狂风,在平台上站稳了脚跟。他腰间系着一根缆绳,以防被汹涌而至的巨浪卷走。我也爬上了平台,也系上了缆绳,既欣赏这场大风暴的壮观,也赞佩这位顶天立地人物的非凡气概。

长驱直入的乌云在惊涛骇浪中翻滚。我再也看不到浪打浪激起来的小浪花,只有煤烟色的长浪连绵起伏,推波助澜,一浪高过一浪,来势汹涌澎湃,不断争强斗胜。鹦鹉螺号时而侧卧,时而像桅杆一样挺身直立,俯仰颠簸,惊心动魄。

下午五时许,暴雨倾盆而下,既没有压住狂风的势头,也没有镇住大海的恶浪。飓风速度每秒四十五米,即接近每小时四十海里。这个等级的狂风可以掀倒房屋,卷屋顶瓦入门,折断铁栅栏,推动口径二十四厘米的大炮。然而,鹦鹉螺号在大风大浪中逍遥自得,这也验证了一位高明的工程师说过的一句话:“若无精制的船体就休想闯海!”鹦鹉螺号不是一块海浪可以冲毁的顽石,而是一座钢铁纺锤,不用索具,不用桅樯,机动灵活,驾驶起来得心应手,任凭雨暴风狂,它自安然无恙。

这时,我仔细地观察起这脱缰野马般的狂涛。大浪滔天,高五米,宽一百五十至一百七十五米,奔腾速度为风速的一半,每秒十五米。海水愈深,海浪愈大,势头愈凶猛。我于是明白了海浪所起的作用,正是它们裹挟着空气,翻滚着卷入海底,为深海输入氧气和生命。据计算,当海浪压力达到最高值时,它们对海面上的冲击力高达每平方英尺三千公斤。正是这样的海浪,将赫布里底群岛上一块重达八万四千磅的岩石移动。也正是1864年12月23日的风暴卷起的大潮,在日本洗劫了部分江户市后,以每小时七百公里的高速度,当天就冲到美洲海岸,造成惊涛拍岸的景象。

随着夜幕的降临,暴风雨愈演愈烈。就像1860年在留尼汪岛刮龙卷风一样,气压计降至七百一十毫米。日落时,我看见天边有一条大船正在风浪中苦苦挣扎,大船减弱了蒸汽压力,放慢了航速,在大浪中力图保持稳定。这可能是从纽约开往利物浦或勒阿弗尔一线的轮船。大船很快就在夜幕中消失。

晚十时许,火舌乱舔长天,雷霆暴跳,猛烈的闪电撕破海空。我实在受不了闪电强光的刺激,可尼摩船长却敢于正视,他似乎要把风暴的灵魂吸纳进自己的心胸。只听一声可怕的轰隆声在空中滚动,这是一种混声交响,破碎浪涛的怒吼声、狂风的呼啸声和惊雷的爆破声响成一片。八面威风周天肆虐,龙卷风从东方发作,席卷北方、西方和南方,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与南半球风暴的旋转方向正好相反。

啊!这所向无前、作威作福的湾流!怪不得它有风暴王之称!暖流流经的上空由于各层大气温差较大,从而造成了摧枯拉朽、势不可挡的龙卷风。

大雨倾盆,接着闪电助威。雨点变成了带电的羽饰。尼摩船长似乎希望死得其所,试图让自己化作雷霆万钧的壮烈。忽然一阵猛烈的颠簸,只见鹦鹉螺号的钢冲角朝天高昂,如同一枚刺入苍天的避雷针,我看见从针头上吐出长长的火舌。

我精疲力竭,我只好趴在平台上向盖板爬去。我打开了盖板,回到大厅里来。此时暴风雨方兴未艾,鹦鹉螺号舱内站都站不起来。

快到半夜了,尼摩船长才回到船内。我听到储水罐逐渐注满水的声音,鹦鹉螺号缓慢地潜入水里。

通过大厅打开了的观景窗口,我看见一些大鱼惊惶失措,像幽灵一般匆匆从电光吐舌的海水中穿过。其中有几条鱼就在我眼皮底下被雷电当场击毙!

鹦鹉螺号不断往下沉。我想它只要下到十五米深处即可找到安宁。但我错了。海水上层恶浪翻滚过于凶猛,波及深度远远超出我的预料,一直到五十米深的大海腹部,我们才得以安下心来休息。

好一个安宁、寂静的所在!好一个太平世界!谁会相信,此时此刻,大西洋海面上正风狂雨暴、怒涛汹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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