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二章 尼摩船长的最后几句话
观景窗的盖板关上了,窗外的恐怖景象随之消失,但大厅的灯光并没有打开。鹦鹉螺号船内一片漆黑,无声无息。在水下一百英尺深度,它飞快地驶离这块令人痛心疾首的地方。它要去哪里?往北还是往南?可怕的报复过后,此人要往哪里逃?
我回到我的房间,尼德·兰和贡协议在里面相对无言。我感到,尼摩船长实在可怕之极。即使他受尽了人为的苦难,他也无权进行如此残暴的报复。即使他没有让我当他报复行动的同谋,但至少迫使我做了他复仇行动的见证人!这已经太过分了!
十一时整,电灯亮了。我来到大厅。厅里没有别人。我查看一遍各种仪表。鹦鹉螺号以二十五海里的时速朝北逃窜,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潜入水下三十英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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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地图上找到了位置,我们正从英吉利海峡口通过,全速朝北极海突飞猛进。
有些鱼来去匆匆,我只能抓住浮光掠影,如经常光顾这带海域的长鼻角鲨、双髻角鲨、猫鲨、大海鹰石首鱼等;还有云集的海马,其形状与国际象棋里的马颇为相似;还有好动的鳗鲡,就像烟花火舌那样迤逦漫游;还有成群结队、横行霸道的海螃蟹,它们披坚执锐,交叉挥舞着左右大螯钳;最后还有海豚的大队人马,它们正与鹦鹉螺号比赛速度。然而,时过境迁,现在已谈不上观察、研究和分类的问题了。
傍晚时分,我们已跨越大西洋二百法里了。夜幕降临,大海一团漆黑,直到月亮升起才出现亮光。
我回到我的房间。但我睡不着。可怕的毁灭性场面不断在我脑海里重现。
打从这天开始,谁能说明白,鹦鹉螺号究竟要把我们带到大西洋大海盆的哪个角落?一路飞奔,速度之快难以估计!一路北上,团团迷雾笼罩!它掠过斯匹次卑尔根岬角和新地岛的陡峭海岸吗?它涉足过鲜为人知的白海、喀拉海、鄂毕湾和利亚霍夫群岛和那些陌生的亚洲海岸吗?我可说不上来。光阴飞逝,我已无法计算日月时辰了。船上的几座挂钟已经停摆。正如在南北极地一样,昼夜交替不再按常规程序进行。我感到自己被拖进奇异的领域,爱伦·坡曾在这个王国里自由驰骋他的想象力。每时每刻,我就像虚构的戈登·皮姆那样,总想看到“那个蒙面人,他的身躯比陆地上的任何居民都高大得多,他奋身横跨极圈屏障的大瀑布!”
我估计——但也可能搞错——我估计鹦鹉螺号这次冒险历程持续了十五至二十天,如果没有发生那场大灾难,这次旅行肯定不会结束,可我真不知道将延迟多少时间。现在不光是尼摩船长不肯露面的问题。连大副也深藏不出。船员们也不知哪里去了,连一个照面都不打。鹦鹉螺号几乎一直坚持在水下潜航。如果需要换气浮出水面,盖板总是自动打开后自动关闭。海图也不再继续标记方位了。我不知道我们究竟身处什么地方。
我还要说说加拿大人,他的勇气和耐心都已熬到尽头,再也不露面了。贡协议从他嘴里掏不出一句话来,生怕他懊丧过度,思乡病恶性发作,弄不好会自寻短见。因此,贡协议一直忠诚地守候在伙伴身边,一刻也不曾怠慢。
我们都明白,条件已无可挽回,我们的处境危如累卵,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一天早上——究竟是哪天,我也说不好——天快亮时,我才迷迷糊糊有点睡意,但似病似困、备受熬煎。我刚醒过来,就看见尼德·兰俯身低声对我说:
“我们快逃吧!”
我一骨碌连忙坐了起来。
“什么时候?”我问。
“就今天夜里。鹦鹉螺号所有的监控似乎都不灵了。好像船上人心惶惶。您准备好了吗,先生?”
“好了。我们在什么地方?”我问。
“我看见陆地了,今天一大早,我透过浓雾,就在东边二十海里。”
“那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管它什么地方,逃过去再说。”
“行!尼德。好,今晚就逃,就是被大海吞了也干!”
“海况很糟糕,风很猛,但驾着鹦鹉螺号的小艇划二十海里不在话下。我已经在艇上偷偷放了一些食品和几瓶水,没被船上的人发现。”
“我跟着您。”
“还有,”加拿大人补充道,“如果我被发现,我就进行自卫,让他们杀了我好了。”
“要死也要死在一起,尼德朋友。”
成败在此一举,我全豁出去了。加拿大人向我告辞走了。我上了平台,惊涛拍击船身,我很难站稳。天空乌云翻滚,风暴来势逼人,不过,既然陆地隐藏在浓雾之中,逃跑便是上策。时不我待,别说一天,就是一个钟头也不能耽误。
我回到大厅,既怕碰到尼摩船长,又希望与他不期而遇;既想见他一面,又不愿意再看到他。我对他说什么好呢?他的所作所为难免让我产生厌恶情绪,难道见了面我还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行!那就最好不要面对面!最好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反正……
这一天是多么的漫长,这也许是我在鹦鹉螺号上度过的最后一天!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尼德·兰和贡协议尽量回避同我说话,生怕露出破绽。
晚六时,我用晚餐,可肚子并不饿。尽管胃口不好,但为了保持体力,只好勉强吃下去。
六时三十分,尼德·兰进我的房间。他对我说:
“出发之前,我们不能再见面了。十点,月亮还没有上来,我们趁黑行动。您到小艇去。贡协议和我,我们在那儿等您。”
加拿大人说完就出去了,根本不留给我答腔的时间。
我想核实一下鹦鹉螺号的航向。我又回到大厅。我们取道东北偏北方向,水深五十米,航速惊人。
我最后看了一眼大自然的奇珍异宝,看一眼堆积在陈列室里的艺术财富,这些无价之宝注定有一天要同收藏者一起葬身海底。我要让这些珍藏留给我刻骨铭心的印象。我就这样流连忘返了一个小时,沐浴在天花板明亮的灯光里,对玻璃橱窗里的珍稀瑰宝一一检阅了一番。然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
在舱房里,我穿上了结结实实的潜水服。我收拾好我的笔记,把它们贴身捆绑稳妥了。我的心口突突直跳。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倘若尼摩船长当时在场,我的慌乱,我的紧张,肯定逃脱不了他那敏锐的眼光。
此时此刻船长在干什么?我把耳朵贴在他房门上细听。我听到一阵脚步声。尼摩船长原来在房间里。他还没有上床。他每次走动,仿佛就会出现在我面前,就会质问我为什么要逃跑!我老觉得不断传来警报声。我做贼心虚,警报声似乎越来越响。我紧张到了极点,甚至想,不如索性闯进船长房间里,当面用手势和目光向他挑战!
简直是一个疯狂的念头。幸好我克制住自己,躺倒在床上,浑身从心惊肉跳的情绪中逐渐松弛下来。我的神经稍显平静,但大脑却兴奋异常,我来到鹦鹉螺号后的种种经历在脑海中纷纷回闪,自从我离开林肯号以来,幸运与不幸事件接踵而至,至今历历在目:海底打猎,托雷斯海峡,巴布亚野人,触礁事件,珊瑚公墓,苏伊士海底通道,桑托林岛,克里特岛潜海人,维哥湾,沉沦的大西洋岛,大浮冰,南极,冰窖受困,大战章鱼,湾流风暴,复仇号,以及战舰被撞毁与全舰人员同葬海底的可怕场景!……所有这些事件,犹如剧院的舞台背景,一幕又一幕在眼前掠过。于是乎,在这奇观异景之中,尼摩船长愈来愈高大,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个人物形象越来越典型,简直成了不可一世的超人。他已经不再是我的同类,而是水中的人,海里的神。
已是九时三十分了。我双手紧紧抱着脑袋,生怕头昏脑涨发生爆裂。我闭上双眼。我不想再想下去。还要等半个小时!再做半小时的噩梦,我非发疯不可!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管风琴响起了和声,音乐忧伤委婉,难以名状,是一个看破红尘的人发自肺腑的哀怨。我调动所有的感官,屏息静气地聆听着,像尼摩船长一样沉浸在美妙的乐曲声中,如醉如痴,超然尘世之外。
后来,我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可把我吓坏了。尼摩船长已经离开了他的房间。他现在就在大厅里,我出逃必须穿过这里。我很可能在那里同他见最后一面。他很可能看见我,也许会同我说话!他只要做个手势,就能叫我完蛋;他只要说句话,就能把我锁在船上!
可是,眼看就要到十点钟了。我该离开房间,与我的伙伴会合时刻到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哪怕尼摩船长突然站在我的面前。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但我转动门把手时,觉得声音特别响。这声响动很可能是心虚想象出来的吧!
我猫着腰摸索着穿过漆黑的过道,每走一步都要歇一歇,以便缓和一下激烈的心跳。
我来到大厅的角门。我轻轻把门打开。大厅里漆黑一团。管风琴的和声似微风吹拂弱柳。尼摩船长正在里面。他看不见我。我甚至以为,即使灯火通明,他也未必能看我一眼,因为他已全身心地陶醉在音乐世界里。
我蹑手蹑脚,悄悄地在地毯上挪着步,生怕不小心磕碰出声音,千万不能暴露我的存在。我用了五分钟时间才摸到大厅里头通向图书室的门口。
我正要开门,只听尼摩船长长叹一声,我仿佛被钉死在原地,木然不动。我知道他已起立。我甚至隐约看见他的身影,因为图书室亮着灯,几缕余光渗漏进大厅里来。只见他双臂抱在胸前,不声不响地朝我走来,那不是行走,简直是飘忽,就像一个幽灵。他那憋屈的胸口因咽不下气而鼓胀起来。只听他喃喃自语:
“万能的主啊!够了!够了!”
这是他打动我耳根的最后几句话!
莫非此人突然良心发现,才脱口发出内心的忏悔?……
我顿时疯疯癫癫,急忙冲进图书室。我爬上中央扶梯,沿着上层的通道,来到小艇旁边。我从出口处钻进小艇,我的两个伙伴早已从这里爬出去了。
“开路!开路!”我喊道。
“马上就走!”加拿大人答道。
“就走!”加拿大人答道。
原来,鹦鹉螺号船体钢板镂孔事先已经被尼德·兰关上并用扳手把螺钉旋紧了。小艇的出口也关上了。但小艇依然固定在潜水船上,尼德·兰马上去把螺钉打开。
突然,船内传来一阵响动。有人在大叫大嚷,互相呼唤。出了什么事?难道有人发现我们逃跑不成?我感觉到尼德·兰在我手里塞了一把匕首。
“好!”我悄悄说,“我们知道该怎么死!”
加拿大人刚干完活,我就听到一声呼唤,十几二十遍的一阵呼唤,一种可怕的呼唤,我顿时明白了船内骚动的原因了。船员们大喊大叫不是冲我们来的!
“大漩流!大漩流!”船员们嚷嚷道。
大漩流!我们的耳朵闻所未闻,难道还有比这更令人心惊胆战的险境,还有比这更令人胆战心惊的名字?难道我们身临挪威海岸险象环生的海域不成?正当我们的小艇即将离开鹦鹉螺号船体的时候,难道它却被卷进了大漩流不成?
大家知道,涨潮时,挪威海的弗罗群岛和罗弗敦群岛之间的海水因水道狭窄而怒涛翻滚,势不可挡。这股狂潮形成一股大漩流,船只一旦被卷进去就休想再出来。巨浪滔天,从四面八方奔向著名的“大西洋的肚脐眼”,形成一个大漩涡,引力达十五公里之远。大漩涡不仅能吞噬过往船只,就是大鲸和大白熊也难逃劫难。
正是在这个大漩涡里,鹦鹉螺号被它的船长无意或可能是故意引导进来了。它旋转起来,速度越来越快,螺旋半径越来越小。小艇尚未离开船体,便随大船一起飞速被卷了进去。我感到大小船一起旋转。那种病理体验,与长时间旋转造成的眩晕症状差不多。心惊肉跳,丧魂落魄,血液循环停止了,神经反应没有了,浑身冒着垂死挣扎的冷汗!我们脆弱小艇周围的呼啸声骇人听闻!几海里外响起的回声比虎啸狮吼有过之而无不及!惊涛拍打海底峭壁激起的骇浪破裂声震耳欲聋!纵有钢筋铁骨,撞上这尖利的海礁也要粉身碎骨!拿挪威人的话说,参天大树到那里也势必变成一张“毛茸茸的皮”!
千钧一发,岌岌可危!我们被颠簸得死去活来。但鹦鹉螺号就像一个人那样进行自卫。它的钢筋铁骨在吱嘎作响。有时它挺胸昂首,我们也随它昂首挺胸。
“要挺住,”尼德说,“把螺丝拧紧!紧紧贴住‘鹦鹉螺号’,我们也许还有救……!”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喀嚓一声,螺母脱落了,小艇离开巢穴,犹如一块投石飞了出去,顿时坠入大漩涡的万丈深渊里。
我一头撞击在小艇的一根钢筋肋骨上,只感到猛烈一震,顿时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