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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养囡鱼 [1] 戏言征善教 管老鸨奇事反常情

[清]韩邦庆 著,张爱玲 注译2018年10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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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囡鱼”一般作“囡仵”(吴语“女儿”)。此处作者用“鱼”(吴语与“仵”同音),显然是为了对下联“鸨”字。其实回内吴雪香所说的是生儿子,并不是养女儿,回目但求对仗工稳。

按葛仲英踅过对门吴雪香家,跨进房里,寂然无人,自向榻床躺下。随后娘姨小妹姐端着饭碗进房说:“请坐会儿,先生在吃饭。”随手把早晨泡过的茶碗倒去,另换茶叶,喊外场冲开水。

一会儿,吴雪香姗姗其来;见了仲英,即大声道:“你是坐在对过不来了呀,此刻来做什么?”一面说,一面从榻床上拉起仲英来,要推出门外去;又道:“你还是给我到对过去 !你去坐在那儿好了!谁要你来呀?”

仲英猜不出她什么意思,怔怔的立着问道:“对过张蕙贞 ,又不是我相好,为什么你要吃起醋来了呢?”雪香听说也怔了道:“你倒也说笑话喽!我跟张蕙贞吃什么醋呃?”仲英道:“你不是吃醋 ,教我到对过去干什么?”雪香道:“我为了你坐在对过不来了 ,我说你还是到对过去坐在那儿好了嘛。可是吃醋呀?”

仲英乃恍然大悟,付诸一笑,就在高椅上坐下,问雪香道:“你意思要我成天成夜陪着你坐着,不许到别处去,是不是?”雪香道:“你听了我的话,别处也去好了。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仲英道:“你说的哪一句话我不听?”雪香道:“那我教你过来你不来。”仲英道:“我为了刚刚吃好饭,要坐一会再来。谁说不来呀?”

雪香不依,坐在仲英膝盖上,挽着仲英的手,用力揣捏,口里咕噜道:“我不来!你要跟我说明白的哦!”仲英发躁道:“说什么呀?”雪香道:“这下次你在哪儿,我教你来,你听见了就得跑来哦;你要到哪去,我说不要去 ,一定不许你去了。你可听我的话?”

仲英和她扭不过,没奈何,才承应了。雪香喜欢,放手走开。仲英重又笑道:“我家里老婆从来没说过什么,你倒要管起我来了。”雪香也笑道:“你是我儿子 ,是不是要管你哒?”仲英道:“说出来的话可有点谱子?面孔都不要了!”雪香道:“我儿子养到了这么大,又会吃花酒,又会打茶围,我也蛮有面子的,倒说我不要面孔!”仲英道:“不跟你说了!”

恰好小妹姐吃毕饭,在房背后换衣裳。雪香叫道:“小妹姐,你看我养的儿子好不好?”小妹姐道:“在哪呀?”雪香把手指仲英,笑道:“哪!”小妹姐也笑道:“可不瞎说!你自己有多大,倒养出这么大个儿子来了!”雪香道:“什么稀奇啊!我养起儿子来,比他要体面点呢!”小妹姐道:“你就跟二少爷养个儿子出来,那就好了。”雪香道:“我养的儿子要像了他们到堂子里来玩 ,给我打死 !”小妹姐不禁大笑道:“二少爷可听见?幸亏有两个鼻孔,不然要气死的!”仲英道:“她今天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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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香滚到仲英怀里,两手勾住头颈,只是嘻嘻的憨笑。仲英也就鬼混一阵。及外场提水铫子进房始散。

仲英站起身来要走的光景,雪香问:“干什么?”仲英说:“我要买东西去。”雪香道:“不许去。”仲英道:“我买了就回来。”雪香道:“谁说呀?给我坐在这儿。”一把把仲英捺下坐了,悄问:“你去买什么东西?”仲英道:“我到亨达利去买点零碎。”雪香道:“我们坐马车一块去好不好?”仲英道:“那倒也行。”

雪香便叫喊把钢丝车。外场应了去喊。小妹姐因问雪香道:“你吃了饭可要洗脸啊?”雪香取面手镜一照道:“不要了。”只将手巾揩揩嘴唇,点上些胭脂,再去穿起衣裳来。

外场报说:“马车来了。”仲英听了,便说道:“我先去。”起身要走。雪香忙叫住道:“慢点 !等我们一块去。”仲英道:“我在马车上等你好了。”雪香两脚一跺,嗔道:“我不来!”仲英只得回来,因向小妹姐笑道:“你看她脾气,还是个小孩子,倒要想养儿子了!”雪香接嘴道:“你 小孩子,瞎胡闹嘛!哪有什么说起我来啦!”说着又侧过头去点了两点,低声笑道:“我是你亲生娘 ,可晓得?”仲英笑喝道:“快点 !不要说了!”

雪香方才打扮停妥,小妹姐带了银水烟筒,三人同行,即在东合兴里 口坐上马车,令车夫先往大马路亨达利洋行去。当下驰出抛球场,不多路便到了。车夫等着下了车,拉马车去一边伺候。仲英与雪香小妹姐踅进洋行门口,一眼望去,但觉陆离光怪,目眩神惊,看了这样再看那样,大都不能指名,又不暇去细细根究,只大略一览而已。那洋行伙计们将出许多玩意儿,拨动机关,任人赏鉴。有各色假鸟,能鼓翼而鸣的;有各色假兽,能按节而舞的;还有四五个列坐的铜铸洋人,能吹喇叭,能弹琵琶,能撞击金石革木诸响器,合成一套大曲的。其余会行会动的舟车狗马,更不可以仆数。

仲英只取应用物件拣选齐备。雪香见一只时辰表,嵌在手镯之上,也中意了要买。仲英乃一股脑儿论定价值,先付庄票一纸,再写个字条,叫洋行内把所买物件送至后马路德大汇划庄,即去收清所欠价值。处分已毕,然后一块出门,离了洋行。雪香在马车上褪下时辰表手镯来给小妹姐看。仲英道:“也不过是手工好看,到底没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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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及到了静安寺,进了明园,那时已五点钟了,游人尽散,车马将稀。仲英仍在洋房楼下泡一壶茶。雪香扶了小妹姐,沿着回廊曲榭兜一个圆圈子,便要回去。仲英没甚兴致,也就依她。从黄浦滩转至四马路,两行自来火已点得通明。回家进门,外场禀说:“对过邀客,请了两回了。”

仲英略坐一刻,即别了雪香,踅过对门。王莲生迎进张蕙贞房里。先有几位客人在座。除朱蔼人陈小云洪善卿汤啸庵以外,再有两位,系上海本城宦家子弟,一位号陶云甫,一位号陶玉甫,嫡亲弟兄,年纪不上三十岁,与葛仲英世交相好。彼此相让坐下。

一会儿罗子富也到了。陈小云问王莲生:“还有什么人?”莲生道:“还有我们局里两位同事,说先到了尚仁里卫霞仙那儿去了。”小云道:“那么去催催 。”莲生道:“去催了。我们也不要去等他了。”当下向娘姨说,叫摆起台面来;又请汤啸庵开局票。各人叫的都是老相好,啸庵不消问得,一概写好。罗子富拿局票来看,把黄翠凤一张抽去。王莲生问:“干什么?”子富道:“你看她昨天老晚来,没坐一会倒又走了,谁高兴去叫她呀!”汤啸庵道:“你不要怪她,说不定是转局。”子富道:“转什么局!她 ‘三礼拜了六点钟’ [2]  !”啸庵道:“要她们‘三礼拜六点钟’ 才好玩耶。”

[2] 拆字格谚语。下午六点钟是酉时,三星期是廿一天,合成“醋”字。

说着,催客的已回来说:“尚仁里请客说,请先坐罢。”王莲生便叫起手巾。娘姨答应,随将局票带下去。啸庵仍添写黄翠凤一张夹在里面。王莲生请众人到当中房间里,乃是三张方桌,接连着排做双台。大家宽去马褂,随意就座,却空出中间两把高椅。张蕙贞筛酒敬瓜子。洪善卿举杯向蕙贞道:“先生,恭喜你。”蕙贞羞的抿嘴笑道:“什么呀!”善卿也逼紧喉咙学她说一声“什么呀!”说的大家都笑了。

小堂名呈上一本戏目请点戏。王莲生随意点了一出《断桥》,一出《寻梦》,下去吹唱起来。外场戴了个纬帽 [3] 上过第一道鱼翅,黄翠凤的局倒早到了。汤啸庵向罗子富道:“你看,她头一个先到,多巴结!”子富把嘴一努,啸庵回头看时,却见葛仲英背后吴雪香先自坐着。啸庵道:“她是就像本堂局,走过来就是,比不得她们。”黄翠凤的娘姨赵家妈正取出水烟筒来装水烟,听啸庵说,略怔了一怔,乃道:“我们听见叫局,总赶死赶活赶来;有时候转局,忙不过来 ,可不要晚点哒?”黄翠凤沉下脸喝住赵家妈道:“说什么呀!早 就早点,晚 就晚点,要你来说上这么多话!”汤啸庵分明听见,微笑不睬。罗子富却有点不耐烦起来。王莲生忙岔开说:“我们来划拳。子富先摆五十杯。”子富道:“就五十杯好了,什么稀奇!”汤啸庵道:“二十杯哝哝罢。”王莲生道:“他多叫了个局,至少三十杯。我先打。”即和罗子富划起拳来。

[3] 即红缨帽,官员的跟班亲兵等戴的。妓院男仆遇年节喜庆送入果盘或鱼翅时戴,以示隆重。

黄翠凤问吴雪香:“唱了没?”雪香道:“我们不唱了。你唱罢。”赵家妈授过琵琶,翠凤和准了弦,唱一只开篇,又唱京调《三击掌》的一段抢板。赵家妈替罗子富连代了五杯酒,吃得满面通红。子富还要她代,适值蒋月琴到来,伸手接去。赵家妈趁势装两筒水烟,说:“我们先走了。可要存两杯?”罗子富更觉生气,取过三只鸡缸杯,筛得满满的,给赵家妈。赵家妈执杯在手,待吃不吃。黄翠凤使性子,叫赵家妈“拿来。”连那两杯都折在只大玻璃斗内,一口气吸得精干,说声“等会请过来”,头也不回,一直去了。

罗子富向汤啸庵道:“你看如何?是不是不要去叫她好?”蒋月琴接口道:“本来是你不好 ;她们吃不下了 ,你去教她们吃。”汤啸庵道:“小孩子闹脾气,没什么要紧。你不做了 就是。”罗子富大声道:“我倒还要去叫她的局呢!娘姨,拿笔砚来。”蒋月琴将子富袖子一扯道:“叫什么局呀?你 ……”只说半句,即又咽住。子富笑道:“你也吃起酱油来了!”月琴别过头去忍笑说道:“你去叫罢,我们也走了。”子富道:“你走了 ,我也再来叫你 。”月琴也忍不住一笑。

娘姨端着笔砚问:“可要笔砚呢?”王莲生道:“拿来,我替他叫。”罗子富见莲生低着头写,不知写些甚么。陈小云坐得近,看了看,笑而不言。陶云甫问罗子富道:“你甚么时候去做这黄翠凤的?”子富道:“我就做了半个月光景。先起头看她倒不错。”云甫道:“你有月琴先生在这儿 ,去做什么翠凤 ?翠凤脾气是不大好。”子富道:“倌人有了脾气,还好做甚么生意呀!”云甫道:“你不晓得,要是客人摸着了她脾气,她的一点点假情假义也出色的哦,就是刚做起耍闹脾气不好。”子富道:“翠凤是讨人 ,老鸨倒放她闹脾气,不去管管她?”云甫道:“老鸨哪敢管她,她 要管管老鸨咧。老鸨随便甚么事先要去问她,她说怎么样是怎么样,还要三不时去拍拍她马屁才好。”子富道:“老鸨也太好人了!”云甫道:“老鸨可有什么好人哪!你可晓得,有个黄二姐,就是翠凤的老鸨,从娘姨出身,做到老鸨,有过七八个讨人,也算是租界上一挡脚色 ;就碰着了翠凤 ,她也碰弯了。”子富道:“翠凤什么本事呢?”云甫道:“说起来是厉害的哦!还是翠凤做清倌人时候,跟老鸨吵架,给老鸨打了一顿;打的时候,她咬紧了牙齿,一声不响;等到娘姨她们劝开了,榻床上一缸生鸦片烟,她拿起来吃了两把。老鸨晓得了,吓死了,连忙去请了先生来。她不肯吃药 ,骗她也不吃,吓她也不吃。老鸨可有什么法子呢,跪了替她磕头。后来老鸨对她说:‘从此以后一点都不敢得罪你就是了。’这才算吐了出来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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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云甫这一席话,说得罗子富忐忑鹘突,只是出神。在席的也同声赞叹,连倌人娘姨等都听呆了。惟王莲生还在写票子,没有听见。及至写毕,交与娘姨,罗子富接过来看,原来是开的轿饭帐,随即丢开。王莲生道:“你们酒怎么不吃了?子富庄可完了没呀?”罗子富道:“我还有十杯没划。”莲生便教汤啸庵打庄。啸庵道:“玉甫也没打庄 。”

一语未了,只听得楼梯上一阵脚声,直闯进两个人来,嚷道:“谁的庄?我们来打!”大家知道是请的那两位局里朋友,都起身让坐。那两位都不坐。一个站在台面前,揎拳攘臂,“五魁”“对手”,望空乱喊;一个把林素芬的妹子林翠芬拦腰抱住,要去亲嘴,口里喃喃说道:“我的小宝宝,香香面孔!”林翠芬急得掩着脸弯下身去,爬在汤啸庵背后,急声喊道:“不要闹 !”王莲生忙道:“不要去惹她们哭 。”林素芬笑道:“她哭倒不哭的。”又说翠芬道:“香香面孔 碍什么事?你看,鬓脚也散了。”翠芬挣脱身,取豆蔻盒子来照照镜子。素芬替她整理一回。幸亏带局过来的两个倌人随后也到,方拉那两位各向空高椅上坐下。王莲生问:“卫霞仙那儿谁请客?”那两位道:“就是姚季莼 。”莲生道:“怪不得你们俩都吃醉喽。”两位又嚷道:“谁说醉呃?我们要划拳了。”

罗子富见如此醉态,亦不敢助兴,只把摆庄剩下的十拳胡乱同那两位划毕;又说:“酒 随意代代罢。”蒋月琴也代了几杯。

罗子富的庄打完时,林素芬翠芬姊妹已去,蒋月琴也就兴辞。罗子富乃乘机出席,悄悄的约同汤啸庵到里间房里去穿了马褂,径从大床背后出房下楼先走。管家高升看见,忙喊打轿。罗子富吩咐把轿子打到尚仁里去。汤啸庵听说,便知他听了陶云甫的一席话,要到黄翠凤家去,心下暗笑。

两人踅出门来,只见 堂两边,车子轿子堆得满满的,只得侧身而行。恰好迎面一个大姐从车轿夹缝里钻来挤去。那大姐抬头见了,笑道:“啊唷!罗老爷。”忙退出让过一旁。罗子富仔细一认,却是沈小红家的大姐阿金大,即问:“可是在跟局?”阿金大随口答应自去。

汤啸庵跟着罗子富一径至黄翠凤家。外场通报,大姐小阿宝迎到楼上,笑说:“罗老爷,你有好几天没请过来了 。”一面打起帘子,请进房间。随后黄翠凤的两个妹子黄珠凤黄金凤从对过房里过来厮见,赶着罗子富叫“姐夫”,都敬了瓜子。汤啸庵先问道:“姐姐可是出局去了?”金凤点头应是。小阿宝正在加茶碗,忙接说道:“去了有一会了;就快要回来了。”罗子富觉得没趣,丢个眼色与汤啸庵要走,遂一齐起身,踅下楼来。小阿宝慌的喊说:“不要走 。”拔步赶来,已是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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