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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回 种果毒大户拓便宜 打花和小娘陪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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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李实夫见那野鸡只穿一件月白竹布衫,外罩元色绉心缎镶马甲,后面跟着个老娘姨,缓缓踅至屏门前,朝里望望,即便站住。实夫近前看时,亮晶晶的一张脸,水汪汪的两只眼,着实有些动情。正要搭讪上去,适值堂倌交帐回来,老娘姨迎着问道:“陈来了没有?”堂倌道:“没来 。好几天没来了。”老娘姨没甚话说,讪讪的挈了野鸡往前轩去靠着阑干看四马路往来马车。

实夫问堂倌道:“可晓得她名字叫什么?”堂倌道:“她叫诸十全,就在我们隔壁。”实夫道:“倒像是人家人。”堂倌道:“你 总喜欢人家人。可去坐会玩玩?”实夫微笑摇头。堂倌道:“那也没什么要紧。中意 走走,不中意白花掉块洋钱好了!”实夫只笑不答。堂倌揣度实夫意思是了,赶将手中揩擦的烟灯丢下,走出屏门外招手儿叫老娘姨过来,与她附耳说了许多话。老娘姨便笑嘻嘻进来向实夫问了尊姓,随说:“一块去 。”

实夫听说,便不自在。堂倌先已觉着,说道:“你们先去等在 堂口好了。一块去 算什么呀!”娘姨忙接口道:“那么李老爷就来 。我们在大兴里等你。”

实夫乃点点头。娘姨回身要走,堂倌又叫住叮嘱道:“这可文静点。他们是长三书寓里惯了的。不要做出什么话靶戏来!”娘姨笑道:“晓得 !可用得着你来说!”说着,急至前轩挈了诸十全下楼先走。

实夫收了烟票,随后出了花雨楼,从四马路朝西,一直至大兴里,远远望见老娘姨真的站在 口等候。比及实夫近前,娘姨方转身进 ,实夫跟着;至 内转弯处,推开两扇石库门让实夫进去。实夫看时,是一幢极高爽的楼房。那诸十全正靠在楼窗口打探,见实夫进门倒慌的退去。

实夫上楼进房,诸十全羞羞怯怯的敬了瓜子,默然归坐。等到娘姨送上茶碗,点上烟灯,诸十全方横在榻床上替实夫装烟。实夫即去下手躺下。娘姨搭讪两句,也就退去。实夫一面看诸十全烧烟,一面想些闲话来说。说起那老娘姨,诸十全赶着叫“妈”。原来即是她娘,有名有姓唤做诸三姐。

一会儿,诸三姐又上来点洋灯,把玻璃窗关好,随说:“李老爷就在这儿用晚饭罢。”实夫一想,若回栈房,朱蔼人必来邀请,不如躲避为妙,乃点了两只小碗,摸块洋钱叫去聚丰园去叫。诸三姐随口客气一句,接了洋钱,自去叫菜。

须臾,搬上楼来,却又添了四只荤碟。诸三姐将二副杯筷对面安放,笑说:“十全,来陪陪李老爷 。”诸十全听说,方过来筛了一杯酒,向对面坐下。实夫拿酒壶来也要给她筛。诸十全推说“不会吃。”诸三姐道:“你也吃一杯好了。李老爷不要紧的。”

正要擎杯举筷,忽听得楼下声响,有人推门进来。诸三姐慌的下去招呼那人到厨下说话;随后又喊诸十全下去。实夫只道有甚客人,悄悄至楼门口去窃听;约摸那人是花雨楼堂倌声音,便不理会,仍自归坐饮酒。接连干了五六杯,方见诸三姐与诸十全上楼。花雨楼堂倌也跟着来见实夫。实夫让他吃杯酒。堂倌道:“我吃过了,你请用罢。”诸三姐叫他坐也不坐,站了一会,说声“明天会”,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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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十全又殷殷勤勤劝了几杯酒。实夫觉有醺意,遂叫盛饭。诸十全陪着吃毕。诸三姐绞上手巾,自收拾了往厨下去。诸十全仍与实夫装烟。实夫与她说话,十句中不过答应三四句,却也很有意思。及至实夫过足了瘾,身边摸出表来一看已是十点多钟,遂把两块洋钱丢在烟盘里,立起身来。诸十全忙问:“做什么?”实夫道:“我要走了。”诸十全道:“不要走 !”

实夫已自走出房门。慌的诸十全赶上去,一手拉住实夫衣襟,口中却喊:“妈,快点来 !”诸三姐听唤,也慌的跑上楼梯拉住实夫道:“我们这儿清清爽爽,什么不好你要走啊?”实夫道:“我明天再来。”诸三姐道:“你明天来 ,今天晚上就不要走了 。”实夫道:“不,我明天一定来好了。”诸三姐道:“那么再坐会 ,忙什么呢?”实夫道:“天不早了,明天会罢。”说着下楼。诸三姐恐怕决撒,不好强留,连声道:“李老爷,明天要来的 !”诸十全只说得一声“明天来。”

实夫随口答应,摸黑出了大兴里,径回石路长安客栈。恰好匡二同时回栈,一见实夫即道:“四老爷到哪去啦?啊唷!今天晚上是热闹得哦——!朱老爷叫了一班髦儿戏 [1] ,黎大人也去叫一班,教我们大少爷也叫一班。上海滩上统共三班髦儿戏,都叫了来了,有百十个人喏!推扳点房子都要压坍了。四老爷为什么不来呀?”实夫微笑不答,却问:“大少爷 ?”匡二道:“大少爷是等不及要到尤如意那儿去,酒也没吃,散下来就去了。”

[1] 女子京戏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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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夫早就猜着几分,却也不说,自吸了烟,安睡无话。明日饭后仍至花雨楼顶上。那时天色尚早,烟客还清。堂倌闲着无事,便给实夫烧烟,因说起诸十全来。堂倌道:“她们一直不出来,就到了今年了刚刚做的生意。人是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就不过应酬推扳点。你喜欢人家人 倒也不错。”实夫点点头。方吸过两口烟,烟客亦络绎而来,堂倌自去照顾。

实夫坐起来吸水烟,只见昨日那挤紧眼睛的老婆子又摸索来了。摸到实夫对面榻上,正有三人吸烟。那老婆子即迷花笑眼说道:“咦,长大爷,二小姐在牵记你呀,说你为什么不来,教我来看看。你倒刚巧在这儿。”实夫看那三人都穿着青蓝布长衫,元色绸马甲,大约是仆隶一流人物。那老婆子只管唠叨,三人也不大理会。老婆子即道:“长大爷,等会要来的 !各位一块请过来。”说了自摸索而去。

老婆子去后,诸三姐也来了,却没有挈诸十全;见了实夫,即说:“李老爷,我们那儿去 。”实夫有些不耐烦,急向她道:“我等会来。你先去。”诸三姐会意,慌忙走开,还兜了一个圈子乃去。

实夫直至五点多钟方吸完烟,出了花雨楼,仍往大兴里诸十全家去便饭。这回却熟络了许多,与诸十全谈谈讲讲,甚是投机。至于颠鸾倒凤,美满恩情,大都不用细说。

比及次日清晨,李实夫于睡梦中隐约听得饮泣之声;张眼看时,只见诸十全面向里床睡着,自在那里呜呜咽咽的哭。实夫猛吃一惊,忙问:“做什么?”连问几声,诸十全只不答应。实夫乃披衣坐起,乱想胡思,不解何故,仍伏下身去,脸偎脸问道:“可是我得罪了你了生气?可是嫌我老不情愿?”诸十全都摇摇手。实夫皱眉道:“那为什么?你说说看 。”又连问了几声,诸十全方答一句道:“不关你事。”实夫道:“就不关我事 ,你也说说看。”诸十全仍不肯说。实夫无可如何,且自穿衣下床。楼下诸三姐听得,舀上脸水,点了烟灯。

实夫一面洗脸,却叫住诸三姐,盘问诸十全缘何啼哭。诸三姐先叹一口气,乃道:“怪是也不怪她。你李老爷哪晓得!我自从养了她养到了十八岁,一直不舍得教她做生意。去年嫁了个丈夫,是个虹口 [2] 银楼里小老板,家里还算过得去,夫妻也蛮好,可是总算好的 ?哪晓得今年正月里,碰到一桩事情出来,这时候还是要她做生意!李老爷,你想她可要怨,怎么不气?”实夫道:“什么事情?”诸三姐道:“不要说起。就说也是白说,倒去坍她丈夫的台,可是不要说的好?”

[2] 上海日本租界。

说时,实夫已洗毕脸。诸三姐接了脸水下楼。实夫被她说得忐忑鹘突,却向榻床躺下吸烟,细细猜度。

一会儿,诸三姐又来问点心。实夫因复问道:“到底为什么事情?你说出来,万一我能够帮帮她也说不定,你说说看 。”诸三姐道:“李老爷,你倘若肯帮帮她倒也譬如做好事;不过我们不好意思跟你说,——跟你说了倒好像是我们来敲你李老爷的竹杠。”实夫焦躁道:“你不要这样 ,有话爽爽气气说出来好了。”

诸三姐又叹了一口气,方从头诉道:“说起来,总是她自己运气不好。为了正月里她到舅舅家去吃喜酒,她丈夫 要面子,给她带了一副头面回来,夜里放在枕头边,到明天起来时候说是没有了呀。这可害了多少人四面八方去瞎找一阵,哪找得到哇?舅舅他们 吓得要死,说找不到是只好吃生鸦片了。她丈夫家里还有爹娘在,回去拿什么来交代 !真正没法子想了,这才说,不如让她出来做做生意看;万一碰到个好客人,看她命苦,肯替她瞒过了这桩事情,要救到七八条性命的哦。我也没主意了,只好让她去做生意。李老爷,你想她丈夫家里也算过得去,夫妻也蛮好,不然怎么犯着吃到这碗把势饭 ?”

那诸十全睡在床上,听诸三姐说,更加哀哀的哭出声来。实夫搔耳爬腮,无法可劝。诸三姐又道:“李老爷,这时候做生意也难:就是长三书寓,一节做下来差不多也不过三四百洋钱生意。一个新出来人家人,自然比不得她们,要撑起一副头面来,你说可容易?她有时候跟我说说话,说到了做生意就哭。她说生意做不好,倒不如死了算了,哪有什么好日子等得到?”实夫道:“年纪轻轻,说什么死呀。事情 慢慢的商量,总有法子好想。你去劝劝她,教她不要哭 。”

诸三姐听说,乃爬上床去向诸十全耳朵边轻轻说了些甚么。诸十全哭声渐住,穿衣起身。诸三姐方下床来,却笑道:“她出来头一户客人就碰到你李老爷,她命里总还不该应就死。就像一个救星来救了她!李老爷,对不对?”

实夫俯首沉吟,一语不发。诸三姐忽想起道:“啊呀!说说话倒忘记了!李老爷吃什么点心?我去买。”实夫道:“买两个团子好了。”诸三姐慌的就去。

实夫看诸十全两颊涨得绯红,光滑如镜,眼圈儿乌沉沉浮肿起来,一时动了怜惜之心,不转睛的只管呆看。诸十全却羞的低头下床。趿双拖鞋,急往后半间去。随后诸三姐送团子与实夫吃了。诸十全也归房洗脸梳头。实夫复吸两口烟,起身拿马褂来穿,向袋里掏出五块洋钱放在烟盘里。诸三姐问道:“你可是要走了?”实夫说:“走了。”诸三姐道:“你可是走了不来了?”实夫道:“谁说不来?”诸三姐道:“那忙什么呢?”即取烟盘里五块洋钱仍塞在马褂袋里。

实夫怔了一怔,问道:“你要我办副头面?”诸三姐笑道:“不是呀!我们有了洋钱,要是用掉了,凑不齐了;放在李老爷那儿一样的 。隔两天一块给我们,对不对?”实夫始点点头说“好。”诸十全叮嘱道:“你等会要来的 。”

实夫也答应了,穿好马褂,下楼出门,回至石路长安栈中。不料李鹤汀先已回来,见了实夫,不禁一笑。实夫倒不好意思的。匡二也笑嘻嘻呈上一张请帖。实夫看是姚季莼当晚请至尚仁里卫霞仙家吃酒的。鹤汀问:“可去?”实夫道:“你去罢,我不去了。”

须臾,栈使搬中饭来,叔侄二人吃毕。李实夫自往花雨楼去吸烟。李鹤汀却往尚仁里杨媛媛家来;到了房里,只见娘姨盛姐正在靠窗桌上梳头,杨媛媛睡在床上尚未起身。鹤汀过去揭开帐子,正要伸手去摸,杨媛媛已自惊醒,翻转身来,揣住鹤汀的手。鹤汀即向床沿坐下。杨媛媛问道:“昨天晚上赌到什么时候?”鹤汀道:“今天九点钟刚散。我是一直没睡过。”媛媛道:“可赢呢?”鹤汀说:“输的。”媛媛道:“你倒好!一直没听见你赢过!还要跟他们去赌!”鹤汀道:“不要说了。你快点起来,我们去坐马车。”

杨媛媛乃披衣坐起。先把捆身子钮好,却憎鹤汀道:“你走开点 !”鹤汀笑道:“我坐在这儿 ,关你什么事?”媛媛也笑道:“我不要!”

适值外场提水铫子进来,鹤汀方走开,自去点了烟灯吸烟。盛姐梳头已毕,忙着加茶碗,绞手巾。比及杨媛媛梳头吃饭,诸事舒齐,那天色忽阴阴的像要下雨。杨媛媛道:“马车不要去坐了,你睡会罢。”鹤汀摇摇头。盛姐道:“我们来挖花,大少爷可高兴?”鹤汀道:“好的。还有谁?”杨媛媛道:“楼上赵桂林也蛮喜欢挖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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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姐连忙去请,赵桂林即时与盛姐同下楼来。杨媛媛笑向鹤汀道:“听见了挖花,就赶命似的跑了来,怪不得你去输掉了两三万还起劲死了!”赵桂林把杨媛媛拍了一下,笑道:“你说起来倒就像真的!”

鹤汀看那赵桂林约有廿五六岁,满面烟容,又黄又瘦。赵桂林也随口与鹤汀搭讪两句。盛姐已将桌子掇开,取出竹牌牙筹。李鹤汀杨媛媛赵桂林盛姐四人搬位就坐,掳起牌来。

鹤汀见赵桂林右手两指黑得像煤炭一般,知道她烟瘾不小,心想如此倌人还有何等客人去做她;那知打到四圈,赵桂林适有客人来。接着卫霞仙家也有票来请鹤汀。大家便说:“不要打了。”一数筹码,鹤汀倒是赢的。杨媛媛笑道:“你去输了两三万,来赢我们两三块洋钱,可不气人!”鹤汀也自好笑。赵桂林自上楼去。盛姐收拾干净。

鹤汀见外场点上洋灯,方往卫霞仙家赴宴;踅到门首,恰好朱蔼人从那边过来相遇,便一同登楼进房。姚季莼迎见让坐。卫霞仙敬过瓜子。李鹤汀向姚季莼说:“四家叔 谢谢了。”朱蔼人也道:“陶家弟兄说上坟去,也不来了。”姚季莼道:“人太少了 。”当下又去写了两张请客票交与大姐阿巧。阿巧带下楼去给帐房看。帐房念道:“公阳里周双珠家请洪老爷。”正要念那一张,不料朱蔼人的管家张寿坐在一边听得,忽抢出来道:“洪老爷我去请好了。”劈手接了票,径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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