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回 借洋钱赎身初定议 买首饰赌嘴早伤和
按黄翠凤因要出局,慌忙吃毕晚饭,即喊小阿宝舀面水来,对镜洗脸。罗子富问:“叫到后马路什么地方?”翠凤道:“还是钱公馆了嘛。他们是牌局,一去了就要我代打;我要是没什么转局,一直打下去不许走。有时候两三个钟头坐在那儿,厌烦死了!”子富道:“厌烦就谢谢不要去了。”翠凤道:“叫局怎么好不去?我妈要说的。”子富道:“你妈哪敢说你?”翠凤道:“妈 有什么不敢说?我一点都没做错什么事,妈自然不说什么;倘若推扳了一点点,我这妈肯罢休啊!”
说时,赵家妈取出出局衣裳。翠凤一面穿换,一面叮嘱子富道:“你坐在这儿,我去一会子就回来的。”又叮嘱金凤“不要走开”,又令小阿宝喊珠凤也来陪坐。然后赵家妈提了琵琶及水烟筒袋前行,翠凤随着,下楼登轿,径至后马路钱公馆门前停下。望见客堂里灯烛辉煌,又听得高声划拳,翠凤只道是酒局;及进去看时,席上只有杨柳堂吕杰臣陶云甫暨主人钱子刚四位,方知为打牌的晚间便饭。
杨柳堂一见黄翠凤,嚷道:“来得正好!请你吃两杯酒。”即取一鸡缸杯送到翠凤嘴边。翠凤侧首让过道:“我不吃。”柳堂还要纠缠。翠凤不理,径去靠壁高椅坐下。钱子刚忙起身向柳堂道:“你去划拳,我来吃。”便接了那杯酒。柳堂归座与吕杰臣划拳。
钱子刚执杯在手,告诉黄翠凤道:“我们四个人在捉赢家,我一连输十拳喏,吃了八杯,剩两杯没吃。你可吃得下?替我代一杯,好不好?”翠凤听说,接来呷干,授还杯子,又说:“还有一杯去拿来。”子刚道:“就剩一杯了,让赵家妈代了罢。”赵家妈向桌上取一杯来,也吃了。
陶云甫怂恿杨柳堂道:“你 也好算是铲头了!一样一杯酒,钱老爷教她代,你看她吃得多快!”黄翠凤乃道:“你是真会说!吃杯酒也有这许多话说!一样是朋友,你帮着杨老爷来说我,不也就是在说钱老爷。——让你去说好了,不关我事。”吕杰臣道:“这时候我输了,你也替我代一杯,让他说不出什么。”翠凤道:“吕老爷,不然是代了好了,这时候给他说了,决计不代。” [1]
[1] 家中请客打麻将似与妓院牌局不同,只主人一人叫局,而她有义务替宾主全都代酒。
杨柳堂催吕杰臣:“快点吃,吃好了我们要打牌了。”黄翠凤问:“可打过了?”钱子刚说:“四圈庄打满了,还有四圈。”吕杰臣吃完拳酒,因指陶云甫:“挨着你捉赢家了。”陶云甫遂与杨柳堂划起拳来。
黄翠凤恐怕又要代酒,假作随喜,避入左厢书房。只见书房中央几案纵横,筹牌错杂,四枝膻烛却已吹灭,惟靠窗烟榻上烟灯甚明,随意坐在下首。随后钱子刚也到书房里,向上首躺着吸烟。翠凤乃问道:“我妈有没跟你借钱?”子刚道:“借 没借,前天晚上我跟她闲谈,她说这时候开销大,洋钱积不下来,不够过,好像要跟我借,后来一阵子讲别的事,她也就没提。”
翠凤道:“我妈真爱多心哦!你倒要当心点!上回你去镶了一对手镯,她跟我说:‘钱老爷一直没生意,倒不晓得哪来这些钱?’我说:‘客人的钱 ,你管他哪来的呀。’她说:‘我们没钱用,不晓得洋钱都到哪去了。’我是气昏了,不去说她了。你想这种话她是什么意思?”
子刚道:“你教我当心点,是不是当心她借钱?”翠凤道:“她要跟你借钱 ,你一定不要借给她。随便什么东西,你也不要去替我买。你这时候就说是买给我,过两天总是他们的东西。他们一点都不承情,倒好像你洋钱多得很在这里,害他们眼热死了。你不买倒没什么。”子刚道:“她倒一直跟你蛮要好,这时候她转错了什么念头,不相信你了,对不对?”
翠凤道:“一点都不错。这时候是她有心要跟我为难。上月底有个客人动身,付下来一百洋钱局帐。她有了洋钱,十块二十块,都给姘头借了去;今天要付裁缝帐,没有了,倒跟我要钱。我说:‘我 什么地方有洋钱?出局衣裳,自然要你做的 。你晓得今天要付裁缝帐,为什么给姘头借了去?’给我闹了一场,她倒吓得不作声了。”子刚道:“那今天有没给她点?”
翠凤道:“我为了第一回,替她做面子,就罗那里借了十块洋钱给她。依了她心里,倒不是要借罗的钱,要我来请你去,跟你借,还要多借点,那才称心了。”子刚道:“照这样说,她没借到我的钱,哪会称心啊?倘若她跟我借,我倒也不好回掉她。”
翠凤道:“你不借也没什么 。怎么应该要借给她?你说‘我一直没生意嘛,钱也没了’,可是说得蛮体面?到了节上,统共叫几个局,应该付多少洋钱,局帐清爽了,她可好说你什么坏话?”子刚道:“那是她要恨死了。我说她不过要借钱,就稍微借点给她,也有限得很,再哝两节,等你赎了身 ,好了嘛。”
翠凤道:“我不要!你同她可有什么讲究,一定要借给她?可是真的洋钱太多 ?就算你洋钱多,等我赎了身借给我好了 。”子刚道:“这时候你可想赎身?”
翠凤连忙摇手,叫他莫说,再回头向外窥觑,却正见一个人影影绰绰站在碧纱屏风前,急问:“谁呀?”那人见唤,拍手大笑而出。原来是吕杰臣。
钱子刚丢下烟枪,起坐笑道:“你在吓人!”吕杰臣道:“我是在捉奸!你们俩可要面孔!就是要偷局 ,也好等我们客人散了,舒舒服服去干好了 ,怎么一会子工夫也等不及呀?”黄翠凤咕噜道:“狗嘴里可会生出象牙来!”
吕杰臣再要回言,被钱子刚拉至客堂归席。杨柳堂道:“我们输了拳,酒也没人代,你主人家倒找乐子去了!”陶云甫道:“这时候让你去快活,等会打牌 ,顶多多输点。” [2]
[2] 性是晦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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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子刚并不置辩,只问拳酒如何。四人复哄饮一回,始用晚饭。饭后同至书房点烛打牌。
钱子刚因吸烟过瘾,请黄翠凤代打。翠凤打过两圈,赢了许多,愈觉得高兴,乃喊赵家妈来附耳叮嘱些说话。赵家妈领会,独自踅回家中,径上楼寻罗子富。不料子富竟不在房,只有黄珠凤垂头伏桌打瞌 。赵家妈拎起珠凤耳朵,问:“罗老爷呢?”珠凤醒而茫然,对答不出;连问几遍,方说道:“罗老爷走了呀。”赵家妈问:“到哪去啦?”珠凤道:“不晓得 。”
赵家妈发怒,将指头照珠凤太阳心里戳了一下,又下楼至小房间问黄二姐。黄二姐告诉道:“罗老爷 给朋友请到吴雪香那儿吃酒去了。你去跟大先生说,早点回来去转局。”赵家妈道:“那么等罗老爷票子来了,我带了去罢。这时候她也不肯回来 。”黄二姐应承了。等彀多时,才接到罗子富局票,果然是叫到东合兴里吴雪香家的。
赵家妈手执局票,重往后马路钱公馆来;一进门口,见左厢书房里黑 地并无灯光,知道打牌已毕,客人已散,即转身进右厢内室见了钱子刚的正妻,免不得叫声“太太”。
那钱太太倒眉花眼笑说道:“可是接先生回去?先生在楼上。你就在这儿等一会好了。”赵家妈只得坐下,却慢慢说出要去转局。钱太太道:“先生有转局 ,早点去罢,晚了不行的。你到楼梯下头去喊一声 。”
赵家妈急至后半间仰首扬声叫“大先生”,楼上不见答应;又连叫两声,说:“要转局去呀。”仍是寂然毫无声息。钱太太又叫住道:“不要喊了,先生听见的了。”赵家妈没法,仍出前半间陪钱太太对坐闲谈。
一会儿,听得黄翠凤脚声下楼,赵家妈忙取琵琶及水烟筒袋上前相迎。翠凤盛气嗔道:“忙什么呀!闹个没完!”钱太太含笑分解道:“她 也算没错,为了票子来了有一会了,唯恐太晚了不行,喊你早点去。”
翠凤不好多言,和钱太太立谈两句,道谢辞别。钱太太直送至客堂前,看着翠凤上轿方回。 [3] 赵家妈跟在轿后,径往东合兴里吴雪香家,搀了翠凤到台面上,只见客人倌人,娘姨大姐,早挤得密层层没些空隙。罗子富座后紧靠妆台,赵家妈挤不进去。适罗子富与王莲生并坐,王莲生叫的局乃是张蕙贞,见了黄翠凤,即挪过自己坐的凳子招呼道:“翠凤姐姐 [4] ,到这儿来 。”又招呼赵家妈。觉得着实殷勤,异常亲密。
[3] 前文钱子刚劝酒一节,是正面写他会哄女人。此处又背面着墨,写钱太太比任何贤妻都气量大,也可见她丈夫本事大。
[4] 破例称姐姐,不避讳年龄,是特别亲密。
黄翠凤见张蕙贞金珠首饰奕奕有光,知道是新办的。因携着手看了看道:“这时候名字戒指也老样式了。”张蕙贞见黄翠凤头上插着一对翡翠双莲蓬,也要索观。黄翠凤拔下一只授与张蕙贞。蕙贞道:“绿头倒不错。”
不料王莲生以下即系主人葛仲英座位,背后吴雪香听得张蕙贞赞好,便伸过头来一看,问黄翠凤:“多少洋钱买的?”翠凤说是“八块。”吴雪香忙向自己头上拔下一只,拿来比试。张蕙贞见是全绿的,乃道:“也不错。”吴雪香艴然道:“也不错!我一对四十块洋钱呢!啊,可是也‘不错’!”
黄翠凤听说,从吴雪香手里接来估量一回,问道:“可是你自己买哒?”吴雪香道:“买是客人去买来的,在城隍庙茶会上。他们都说不贵,珠宝店里哪肯哪!”张蕙贞道:“我是倒也看不出。拿她一对来比着 ,好像好点。”吴雪香道:“翡翠这东西难讲究的哦,稍微好一点就难得看见了。我一对莲蓬,随便什么东西总比不过它。四十块洋钱,是这样子呀。”
黄翠凤微笑不言,将莲蓬授还吴雪香。张蕙贞也将莲蓬授还黄翠凤。葛仲英正在打庄,约略听得吴雪香说话,不甚清楚;及三拳划毕,即回头问吴雪香:“什么东西要四十块洋钱?”吴雪香将莲蓬授与葛仲英。仲英道:“你上了当了!哪里有四十块洋钱!买起来,不过十块光景!”吴雪香道:“你 晓得什么呀!自己不识货,还要批拓,十块洋钱你去买罢!”罗子富道:“拿来,我来看。”劈手接过莲蓬来。黄翠凤道:“你也是不识货的 ,看什么呢?”罗子富大笑道:“我真的也不识货!”遂又将莲蓬传与王莲生。
莲生向张蕙贞道:“比你头上一对好多少了!”张蕙贞道:“那是自然,我一对哪好比呀!”吴雪香接嘴道:“你也有在那儿,让我看好不好?”张蕙贞道:“我一对是一点也不好的,这要再去买一对。”说着,也拔下一只,授与吴雪香。雪香问:“几块洋钱?”张蕙贞笑道:“你一对 ,我要买十对哪。”吴雪香道:“四块洋钱,自然没什么好东西买了。你再要买,情愿价钱大点。价钱大了,东西总好 。”张蕙贞笑着,随向王莲生手里取那莲蓬和吴雪香更正。
当时临到罗子富摆庄,“五魁”“对手”之声隆隆然如春霆震耳,才把吴雪香莲蓬议论剪断不提。
原来这一席——除罗子富王莲生以外——都是钱庄朋友。只为葛仲英同吴雪香恩爱缠绵,意不在酒,大家争要凑趣,不肯放量。勉强把罗子富的庄打完就草草终席而散。
吴雪香等客人散尽了,重复和葛仲英不依道:“我在说话 ,你应该也帮我说句把,那才算你是要好;你倒来挑我的眼,可不奇怪!我说一对莲蓬要四十块洋钱呢,真的四十块洋钱,不是我骗你 。你不相信,去问小妹姐好了。你一下子急死了,唯恐我要你拿出四十块洋钱来,连忙说十块。就是十块 ,可是你替我去买来哒?你就替我买了一只洋铜手镯连一只表,也说是三十几块呢。说到我自己的东西就不稀奇了。你心里只道我是蹩脚倌人,哪买得起四十块洋钱莲蓬,只好拿洋铜手镯来当金手镯戴了,是不是?”
一顿夹七夹八的胡话倒说得仲英好笑起来,道:“这可有什么要紧呃?就是四十块 也不关我事。”雪香道:“那你说什么十块呀?你说是十块 ,你去照式照样买来!我还要买一副头面哩!洋钱我自己出好了!你去替我买!”仲英笑道:“不要说了,我去买好了!”雪香道:“你是在敷衍 !我明天就要的 !”仲英道:“我今天连夜去买,好不好?”雪香道:“好的,你去 。”
仲英真的取马褂来穿。恰遇小妹姐进房,慌道:“二少爷做什么?”正要拦阻,雪香丢个眼色,不使上前。仲英套上扳指,挂上表袋,手执摺扇,笑向雪香道:“我走了!”雪香一把拉住,问:“你到哪去?”仲英道:“你教我买东西去 。”雪香道:“好的,我跟你一块去。”携了仲英的手便走。
踅至帘前,仲英立定不行,雪香尽力要拉出门外去。小妹姐在后,拍手大笑道:“给巡捕来拉了去了 好了!”客堂里外场不解何事,也来查问。小妹姐乃做好做歹劝进房里,仍替仲英宽去马褂。
雪香撅着嘴,坐在一旁,嘿然不语。仲英只是讪讪的笑。小妹姐亦呵呵笑道:“两个小孩子,到了一起 ,成天的哭哭笑笑,也不晓得为什么,可不是个笑话!”仲英道:“对不住,倒难为你老太太看着有气!”小妹姐道:“可不是,我真气死了在这儿!”说罢自去。
仲英踅至雪香面前,低声笑道:“你可听见?给他们当笑话。一点什么事都没有,瞎闹了一场,这可算什么呢?”雪香不禁嗤的笑道:“你可要再跟我强了?”仲英道:“好了。已经便宜你了。”雪香方欢好如初。
仲英听得外场关门声响,随取下表袋看时,已至一点多钟,说道:“天不早了,我们睡罢。”雪香问:“可要吃稀饭?”仲英说:“不吃。”雪香即喊小妹姐来收拾。小妹姐舀水倾盆,铺床叠被。
正在忙乱之际,忽然一个小大姐推进大门,跑至房里,赶着小妹姐叫一声“妈”,便将袖子掩口要哭。小妹姐认得是外甥女,名叫阿巧,住在卫霞仙家的,急问她道:“你这时候跑了来做什么?”那阿巧要说却一时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