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回 隔壁邻居寻兄结伴 过房 [1] 亲眷挈妹同游
[1] 吴语称干娘为“过房娘”。
按洪善卿跟着陈小云,金巧珍跟着金爱珍,都到房里。外场送进台面干湿,爱珍敬过,便去烟榻烧鸦片烟。小云躺在上首,说:“我来装。”爱珍道:“陈老爷,不要 ,我来装好了 。”小云笑道:“不要客气。”遂接过签子去。爱珍又道:“洪老爷,榻床上来躺躺 。”善卿亦即向下首躺下。爱珍亲自移过两碗茶放在烟盘里,偶见巧珍立在梳妆台前照镜掠鬓,爱珍赶过去取抿子替她刷得十分光滑,因而道长论短,秘密谈心。
这边善卿捉空将赵朴斋之事诉与小云,议个处置之法。小云先问善卿主意。善卿道:“我想托你去报巡捕房,教包打听查出哪一辆车子,拿他的人关到我店里去,不许他出来,你说好不好?”小云沉吟道:“不对;你要他到店里去做什么?你店里有拉东洋车的亲眷,可不坍台呀?我说你写封信去交代他们娘,随便他们好了,不关你事。”
善卿恍然大悟,烦恼胥平,当即起身告别。金巧珍向小云道:“我们也走 。”小云乃丢下烟枪。慌得金爱珍一手按住,道:“陈老爷,不要走 。”一手拉着巧珍道:“你忙什么呀?是不是我们小地方,一定不肯坐一会了?”巧珍趔趄着脚儿,只说:“走了。”被爱珍拦腰一抱,嗔道:“你走 !你走了 ,我也不来看你了!”小云在旁呵呵讪讪的笑。洪善卿便道:“你们俩再坐会,我先走。”说着径辞陈小云出房。金爱珍撇过金巧珍,相送至楼梯边,连说:“洪老爷,明天来。”
善卿随口答应,离了绘春堂,行近三茅阁桥喊部东洋车拉至小东门陆家石桥,缓步自回咸瓜街永昌参店,连夜写起一封书信,叙述赵朴斋浪游落魄情形,一早令小伙计送与信局寄去乡间。
这赵朴斋的母亲洪氏,年仅五十,耳聋眼瞎,柔懦无能。幸而朴斋妹子,小名二宝,颇能当家。前番接得洪善卿书信,只道朴斋将次回家,日日盼望,不想半月有余,毫无消息。忽又有洪善卿书信寄来,央隔壁邻居张新弟拆阅。
张新弟演说出来,母女二人登时惊诧羞急,不禁放声大哭一场。却为张新弟的姊姊张秀英听见,踅过这边问明情由,婉言解劝。母女二人收泪道谢。大家商量如何。张新弟以为须到上海寻访回家,严加管束,斯为上策。赵洪氏道:“上海租界上,陌生地方,哪能彀去 ?”赵二宝道:“不要说妈不能彀去,就去了教妈到哪去找呀?”张秀英道:“那么找个妥当点人,教他去找,找了来就给他两块洋钱也没什么。”洪氏道:“我们再去托谁呀?要 还是舅舅 。”新弟道:“舅舅信上为他不好,坍了台,恨死了的了,可肯去找啊!”二宝道:“舅舅起先就靠不住。托人去找也没用,还是我同妈一块去。”洪氏叹口气道:“二宝,你倒说得好。你一个姑娘家,没出过门,到上海再给拐子拐了去 ,怎么样呢?”二宝道:“妈 还要瞎说!人家骗骗小孩子,说不要给拐子拐了去,可是真有什么拐子呀!”新弟道:“上海拐子倒没有的,不过要认得个人一块去才好。”秀英道:“你说节上要到上海去呀?”新弟道:“我一到上海就到店里去,哪还有工夫。”
二宝听见这话,藏在肚里,却不接嘴。张新弟见无成议,辞别自去。赵二宝留下张秀英,邀到卧房里,——那秀英年方十九,是二宝闺中密友,无所不谈。——当下私问:“新弟到上海去做什么?”秀英道:“是翟先生教去做伙计。”二宝道:“你可去?”秀英道:“我不做什么生意,去做什么?”二宝道:“我说你同我们一块到上海,我去找哥哥,你 租界上玩玩,不是蛮好?”
秀英心中也喜欢玩,只为人言可畏,踌躇道:“不行的 。”二宝附耳低言,如此如此。秀英领会笑诺,即时踅回家里。张新弟问起这事。秀英攒眉道:“她们想来想去没法子,倒怪上了我们哥哥,说给我们小村哥哥合了伙去用完了洋钱,没脸见人,这时候倒要我们一块去找我们小村哥哥。”
道言未了,赵二宝亦过来,叫声“秀英姐姐”,道:“你不要装糊涂!你哥哥做的事,我自然要找着你。你一块去找到了小村哥哥,就不关你事。”新弟在旁道:“小村哥哥在上海,你自己去找好了。”二宝道:“我上海不认得,要同她一块去。”新弟道:“她去不行的;我来同你去好不好?”二宝道:“你男人家同我们一块到上海算什么样子呀?她不肯去 ,我一定闹得她不安生。”
新弟目视秀英,问如何。秀英道:“我一点事都没有,到上海去做什么?人家听见了,只当我们去玩,不是笑话?”二宝道:“你 怕人笑话,我哥哥拉东洋车不关你事了,对不对?”新弟笑劝秀英道:“姐姐就去一趟好了;找着了回来,也不多几天。”
秀英尚自不肯,被新弟极力怂恿,勉强答应。于是议定四月十七日启行,央对门剃头师傅吴小大妻子吴家妈看守房屋。
赵二宝回家告诉母亲赵洪氏,洪氏以为极好。当晚吴小大亲至两家先应承看房之托,并言闻得儿子吴松桥十分得意,要趁便船自去寻访。两家也就应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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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日,雇了一只无锡网船,赵洪氏赵二宝张新弟张秀英及吴小大,共是五人,搬下行李,开往上海。不止一日。到日辉港停泊。吴小大并无铺盖,背上包裹,登岸自去。赵二宝缘赵朴斋住过悦来客栈,说与张新弟,即将行李交明悦来栈接客的,另喊四辆东洋车,张新弟和张秀英赵洪氏赵二宝坐了,同往宝善街悦来客栈,恰好行李担子先后挑到,拣得一间极大房间,卸装下榻。
安置粗讫,张新弟先去大马路北信典铺谒见先生翟掌柜,翟掌柜派在南信典铺中司事。张新弟回栈来搬铺盖,因问赵二宝:“可要一块去找我们小村哥哥?”二宝摇手道:“找到你哥哥也不相干 。你到咸瓜街上永昌参店里教我们舅舅此地来一趟再说。”新弟依言去了。这晚张秀英独自一个去看了一本戏;赵二宝与母亲赵洪氏愁颜相对,并未出房。
次日一早,洪善卿到栈相访,见过嫡亲姊姊赵洪氏,然后赵二宝上前行礼。善卿略叙数年阔别之情,说到外甥赵朴斋,从实说出许多下流行事,并道:“此刻我教人去找了来,以后再有什么事,我不管帐!”二宝插嘴道:“舅舅找了来最好,以后请舅舅放心;可好再来惊动舅舅呃!”善卿又问问乡下年来收成丰歉,方始告辞。张秀英本未起身,没有见面。
饭后,果然有人送赵朴斋到门。栈使认识通报。赵洪氏赵二宝慌忙出迎。只见赵朴斋脸上沾染几搭乌煤,两边鬓发长至寸许 [2] ;身穿七拼八补的短衫裤,暗昏昏不知是甚颜色;两足光赤,鞋袜俱无,俨然像乞丐一般。妹子二宝友于谊笃,一阵心酸,呜呜饮泣。母亲洪氏看不清楚,还问:“在哪啊?”栈使推朴斋近前,令他磕头。洪氏猛吃一惊,顿足大哭道:“我儿子怎么这样的呀!”刚哭出这一声,气哽喉咙,几乎仰跌。幸有张秀英在后搀住,且复解劝。二宝为栈中寓客簇拥观看,羞愧难当,急同秀英扶母亲归房,手招朴斋进去,关上房门,再开皮箱搜出一套衫裤鞋袜令朴斋向左近浴堂中剃头洗澡,早去早来。
[2] 当时制定男子发型,两鬓剃光;久未理发,长出短发来。
不多时,朴斋遵命换衣回栈,虽觉面庞略瘦,已算光彩一新。秀英让他坐下。洪氏二宝着实埋怨一顿。朴斋低头垂泪,不敢则声。二宝定要问他缘何不想回家,连问十数遍,朴斋终呐呐然说不出口。秀英带笑代答道:“他回来 ,好像难为情,对不对?”二宝道:“不对;他要晓得难为情,倒回来了!我说他一定是舍不得上海,拉了个东洋车,东望望,西望望,好开心!”
几句说得朴斋无地自容,回身对壁。洪氏忽有些怜惜之心,不复责备,转向秀英二宝计议回家。二宝道:“教栈里相帮去叫只船,明天回去。”秀英道:“你教我来玩玩,我一趟都没去,你倒就要回去了,不成功!”二宝央及道:“那再玩一天好不好?”秀英道:“玩了一天再说。”洪氏只得依从。
吃过晚饭,秀英欲去听书。二宝道:“我们先说好了,书钱我来会;倘若你客气 ,我索性不去了。”秀英一想,含糊笑道:“那也行;明天晚上我请还你好了。”
秀英二宝去后,惟留洪氏朴斋在房。洪氏困倦早睡。朴斋独坐,听得宝善街上东洋车声如潮涌,络绎聒耳;远远地又有铮铮琵琶之声,仿佛唱的京调,是清倌人口角,但不知为谁家。朴斋心猿不定,然又不敢擅离。栈使曾于大房间后面小间内为朴斋另设一床,朴斋乃自去点起瓦灯台,和衣暂卧;不意隔壁两个寓客在那里吸鸦片烟,又讲论上海玩的情景,津津乎若有味焉,害朴斋火性上炎,欲眠不得,眼睁睁地等到秀英二宝听书回来,重复下床出房,问:“唱得可好听?”
二宝咳了一声道:“我就像没听!今天晚上刚刚不巧,碰到他们姓施的亲眷。我们进去泡好茶 ,书钱就给施会了去,买了多少点心水果,请我们吃。你说可难为情?明天还要请我们去坐马车。我是一定不去!”秀英道:“在上海地方有什么要紧啊!他请我们 ,我们乐得去!”二宝道:“你自然没什么要紧,熟罗单衫都有在那儿,去去好了;我好像个叫化子,坍台死了!”
二宝无心说出这话,被秀英“格”声一笑。朴斋不好意思,仍欲回避。二宝忽叫住道:“哥哥,慢点去。”朴斋忙问甚事。二宝打开手巾包,把书场带来的点心水果分给朴斋,并让秀英同吃。秀英道:“我们再吃筒鸦片烟。”二宝道:“你不要在这儿糊涂了!吃上了瘾——好!”秀英笑而不依,向竹丝篮内取出一副烟盘,点灯烧烟,却烧得不得法,斗门涩滞,呼吸不灵。朴斋凑趣道:“可要我替你装?”秀英道:“你也会装烟了?你去装 。”说着让开。
朴斋遂将烧僵的一筒烟发开装好,捏得精光,掉转枪头,送上秀英。秀英略让一句,便呼呼呼一气到底,连声赞道:“倒装得出色的哦!哪儿去学来的啊?”朴斋含笑不答,再装一筒。秀英偏要二宝去吃,二宝没法,吃了。装到第三筒,系朴斋自己吃的。随后收起烟盘,各道安置。朴斋自归后面小间内歇宿。
翌日午后,突然一个车夫到栈,说是:“施大少爷喊了来的马车,请太太同两位小姐一块去。”二宝本不愿坐他马车,秀英不容分说,谆嘱朴斋看房,硬拉洪氏二宝同游明园。朴斋在栈无事,私下探得那副烟盘并未加锁,竟自偷吃一口,再打两枚烟泡。可巧张小村闻信而来,特访他同堂弟妹,见朴斋如此齐整,以为稀奇。朴斋追思落魄之时曾受小村奚落,故不甚款洽,径将烟盘还放原处。小村没趣,辞别。朴斋怕羞不出,并未相送。
待至天色将晚,马车未回,朴斋不耐烦,溜至天井 望,恰好秀英二宝扶着洪氏下车进门。朴斋迎见即诉说张小村相访。二宝默然。秀英却道:“我们哥哥也不是好人,这以后不要去理他!”
朴斋唯唯,跟到大房间内。二宝去身边摸出一瓶香水给朴斋估看。朴斋不识好歹,问价若干。二宝道:“说是两块洋钱呢。”朴斋吐舌道:“去买了做什么呀?”二宝道:“我本来不要呀,是他们瑞生哥哥一定要买,买了三瓶:他自己拿了一瓶,一瓶送了姐姐,一瓶说送给我。”朴斋也就无言。
秀英二宝各述明园许多景致,并及所见倌人大姐面目衣饰,细细品评。秀英道:“你照相楼上没去;我说,我们几个人拍它一张倒不错。”二宝道:“瑞生哥哥也拍在那儿,那是笑死人了!”秀英道:“都是亲眷,熟了点没什么要紧。”二宝道:“瑞生哥哥倒蛮随便的人,一点脾气都没有,听见我们叫妈他也叫妈,请我们妈吃点心,一块去看孔雀,倒好像是我们妈的儿子。”洪氏喝住道:“你说说 就没谱子!”
二宝咬着指头匿笑。秀英也笑道:“他今天晚上请我们大观园看戏呀。你可去?”二宝哆口做表情道:“我终有点难为情,让哥哥去罢。”秀英道:“同哥哥一块去蛮好。”朴斋说道:“他没请我,我算什么?”二宝道:“他请倒都请的,刚才还在说起‘坐马车为什么不一块儿来?’我们说:‘栈里没人。’他这就说:‘等会请他去看戏。’”秀英道:“这时候六点半钟,恐怕就要来请了,我们吃饭罢。”乃催栈使开饭。四人一桌。
须臾吃毕,只见一个人提着大观园灯笼,高擎一张票,踅上阶沿,喊声“请客”。朴斋忙去接进,逐字念出;太太少爷,两位小姐,总写在内,底下出名仅一“施”字。二宝道:“这可怎么回他?”秀英道:“自然说就来!”
朴斋扬声传命,请客的遂去。二宝佯嗔道:“你说就来,我看戏倒不高兴!”秀英道:“你 是真刁,做个人爽爽气气,不要这样!”连催二宝换衣裳。二宝道:“那么慢点 ,忙什么呀!”先照照镜子,略施一些脂粉,才穿上一件月白湖绉单衫。
事毕欲行,朴斋道:“我谢谢 。”秀英听说,倒笑起来道:“你可是学你妹子?”朴斋强辩道:“不是呀,我看见大观园戏单,几出戏都看过了,没什么好看。”秀英道:“他是包着一间包厢,就不过我们几个人,你不去,戏钱也省不了。就不好看也看看好了。”
朴斋本自要看,口中虽说谢谢,两只眼只觑母亲妹子的面色。二宝即道:“姐姐叫你看 ,你就看看好了。——妈,对不对?”洪氏亦道:“姐姐说,当然去看,看完了一块回来,不要到别处去。”
秀英又请洪氏。洪氏真的不去。朴斋乃鼓起兴致,讨了悦来栈字号灯笼,在前引导。张秀英赵二宝因路近,即跟赵朴斋步行至大观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