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三详红楼梦 ·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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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本第四十八回回前附叶上总批:

题曰“柳湘莲走他乡”,必谓写湘莲如何走,今却不写,反细写阿呆兄之游艺。了心却(了却心愿?)湘莲之分(份)内。走者而不细写其走,反写阿呆,不应走而写其走。文牵岐路,令人不识者如此。

这条总批横跨第四十七、四十八回。柳湘莲自称“一贫如洗,家里是没有积聚的”,书中也不止一次说他“萍踪浪迹”,一定说走就走,决不会有什么事需要料理,怎么样“写湘莲如何走”、“细写其走”?难道写他张罗一笔旅费?也不会写上路情形,又不是《老残游记》。“细写其走”只能是指辞别宝玉。湘莲宝玉约定临走要来辞别,不会不别而行。湘莲宝玉那段谈话是在改写的时候加的,因为将惧祸改为原定出门旅行。因此这张回前附叶总批是在这两回定稿的时候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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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说过,第十七、十八合回与第七十五回那两张回前附叶是各自与这两回的最初定稿俱来的。第四十七、四十八回的这一张,原来也是这两回改完了之后现批的。

庚本二十张回前附叶内,只有这三张没有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此处“重评”是狭义的指再评。三张内第七十五回这一张有日期:一七五六年农历五月七日。至少这一张,我们知道它为什么不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书名,因为已经不是一七五四年“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的本子,而且批者不是脂砚,也不能算“三评石头记”,因此留出空白,俟定名再填。

有这三张附叶的三回,内中两回埋伏贾赦的罪名,另一回将甄家寄存财物在贾珍处改为贾政处,埋伏下贾政的罪名,显然是三回同时改写,改去预言中的宁为祸首,而贾政的罪行是最后加的,不然元妃这一支还是被连累,比较软弱闪避。

三张无题扉页有一张有日期,一七五六年农历五月初,因此三张都是一七五六年初夏批的。

至于为什么相隔两年就要改变回前附叶格式,而几十年后补录的第二十一回的那一张反倒恪遵原有款式,那是因为那一张是另人补抄的,而这三张是脂评人手笔,所以注重本子先后的区别。

第四十三、四十四回泼醋,与第四十七回内插入的泼醋余波是同时写的;泼醋回用了鲍二家的,就需要改第六十四回的鲍二夫妇,于是有了第六十四回丙;第四十七、四十八回又与第十七、十八合回、第七十五回同时定稿,第七十五回最后。因此以上七回都同时,按着上述的次序,第七十五回最后改。第六十四回丙是一七五五年后写的,而第七十五回是一七五六年初夏誊清。所以这七回都是一七五六年春定稿。

第二十九至三十五这七回,各本几乎全无回内批。庚本只有第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回各有一两条。此外甲辰本第三十、三十二回各有一条,不见得是脂批。

金钏儿之死,自第三十回起贯串这几回,末了第三十五回写她死后她的妹妹玉钏儿衔恨不理睬宝玉。我们现在知道第四十三、四十四回祭金钏带泼醋是一七五六年春添写的全新的两回。这引起了一个问题:金钏儿这人物是否也是后添的?姑且假定金钏儿是后加的。

第二十九至三十五这七回,前四回有总批。庚本这种典型格式的回前附叶总批都是一七五四年前的旧批——一七五四本废除回前回末一切形式,所以没有总批,但是旧有的总批仍予保留。金钏儿是第三十、三十二这两回的一个重要人物,但是这两回的总批都没有提起她,因为作批的时候还没有这人物。

宝玉挨打后,一批批的人到怡红院去看他,独无史湘云,这很奇怪。如果是因为慰问宝玉没有她的戏,尽可以在跟贾母去的人中添她一个名字。尤其是挨打前她和宝玉最后一次见面,湘云劝他常会见做官的人,谈谈“世途经济的学问”,“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脏了你知经济学问的。’”难道湘云还在跟他生气?

挨打养伤的这三回内湘云只出现过一次:第三十五回薛姨妈宝钗去探望宝玉,遇见贾母等也在那里。一同出来,“忽见史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呢,见了他们走来,都迎上来了。少顷出了园中,王夫人恐贾母乏了,便欲让至上房内坐。”

平儿香菱是贾琏薛蟠的妾侍,大概不便去看宝玉。湘云也不去,且忙着采凤仙花染指甲。贾母等随即在王夫人处用饭,桌上有湘云。宝玉想吃的荷叶汤做了来了,王夫人命玉钏儿送去,这才言归正传,回到挨打余波上。

直到第三十六回回末,湘云才回家去。宝玉挨打事件中,怎么她好像已经回去了,不在场?

第三十六回内王夫人与凤姐谈家务,薛姨妈宝钗黛玉都在场。凤姐讲起袭人还算是贾母房里的人,她的一两银子月费“还在老太太丫头分例上领”。

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也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就是了。”凤姐一一答应了,笑推薛姨妈道:“姨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薛姨妈道:“早就该如此。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他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 〔下略〕

末句各本批注:“‘孩子’二字愈见亲热,故后文连呼二声‘我的儿’。”

第三十四回王夫人与袭人的谈话中两次叫她“我的儿”,第一次如下:

王夫人听了这话内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好,所以将你合老姨娘一体行事,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 〔下略〕”

“将你合老姨娘一体行事”,指袭人加了月费,与赵姨娘周姨娘同等待遇。这是第三十六回的事,还没发生。可见第三十六回原在第三十四回前面。

第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这三回写宝玉挨打与挨打余波。第三十六回是湘云回家的一回。显然第三十六回原在这三回前面。换句话说,湘云回家之后宝玉才挨打。

第三十六回回末湘云回家,“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句下批注:“每逢此时,就忘却严父,可知前云‘为你们死也情愿’不假。”这条批指出一过了二门,再往外去就有遇见贾政的危险。

送湘云的局面倒正与挨打一幕开首相同。既然没有金钏儿这人,不会是听见金钏儿死讯后撞见贾政,而是送湘云去后撞见贾政。正值忠顺王府来人索取琪官——没有金钏儿,当然不是二罪俱发。贾政送客出去,宝玉万分焦急想讨救兵的时候,可能有耳聋的“老姆姆”瞎打岔,但是没有将“要紧”误作“跳井”的一段幽默的穿插。当然也没有贾环告密,火上加油。——今本琪官失踪的故事叙述极简,可能经过删节。——

养伤期间,没有玉钏儿尝汤的事。第三十七回是全抄本的,没有贾政外放一节。第三十六回还在第三十三回前面;回首没有贾母藉口宝玉要多养息几个月,又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能见外人,不放他出去。这一段大概是原有的,本来在第三十四至三十五回内。有了这一节,第三十七回开首宝玉终日在园中游荡,不必贾政出门,理由也够充足了。起诗社,发现缺少湘云,派人去接,因此早本的挨打事件嵌在湘云一去一来之间。

宝玉要送湘云出二门,句下那条批注已经是加金钏后的新批,但是里面引的宝玉的话:“为你们 死也情愿”,今本并无此语。最近似的是第三十四回黛玉来探问伤势:

……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 死了也是情愿的。”

这次黛玉来的时候宝玉正在昏睡。

这里宝玉昏昏默默,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一时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有人悲泣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

“为你们 死也情愿”,当然是他在梦中对蒋玉菡金钏儿说的。改为同一场他向黛玉说“为这些人 死了也是情愿的”,是表示宝黛二人相知之深。梦中对蒋玉菡金钏儿毫无反应,也更逼真,更像梦境。

己卯本此回回末有:

红楼梦第三十四回终

可见在书名“红楼梦”时期——一七五四本前,约在一七五○初叶——此回已定稿,上述的一段已经改写过了。加金钏儿这人物还在“红楼梦”期前,大概是在书名“金陵十二钗”前的十载五次增删中。所以改写挨打一场的时候,“老嬷嬷”仍作“老姆姆”,而明义《题红楼梦》诗二十首中已经有玉钏儿尝荷叶汤:

小叶荷羹玉手将,诒他无味要他尝。碗边误落唇红印,便觉新添异样香。

第三十七回诗社取别号,李纨建议宝玉仍用“绛洞花王”旧号,批:“妙极,又点前文。通部中从头至末,前文已过者恐去之冷落,使人忘怀,得便一点;未来者恐来之突然,或先伏一线,皆行文之妙诀也。”关于绛洞花王的前文显已删去。此回宝玉改用怡红公子别号,但是下一回宝玉选择诗题,又署“绛”字。(庚本第八七八页)

海棠社二回显然是早本原有的,回内宝玉仍用绛洞花王笔名。此后改写,第三十七回添写李纨宝玉对白,宝玉不要绛洞花王旧号,改用怡红公子。下一回那“绛”字是漏网之鱼。批李纨宝玉的对白“又点前文”,是改写后批的,但是作批后,关于绛洞花王的前文全都删了,可见这两回改写得很早,原文之老可想而知。海棠社二回上接挨打,挨打事件中很早就插入金钏儿之死。原有的挨打与挨打余波更早了,连着海棠社二回,大概是此书最初就有的一个基层。

金钏儿之死,自第三十回种因,在第三十二回回末发作,着墨不多。加金钏儿的时候,第三十二回回目改了:“含耻辱情烈死金钏”,正文添在回末,都是最省装订工的办法,改在一回本的首页与末页。

第三十二回回末与下一回回首后来又改过一次,因此这两回间的过渡有甲乙二种。全抄本是甲,比他本早。第三十二回回末宝钗捐助新衣供金钏儿装殓: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 (庚本作“傍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在说话 (庚本作“说他 ”),因见宝钗来了,却掩口不说了。宝钗见此景况,察言观 (色),早知觉了八分。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将他母亲叫来拿了去。宝钗宝玉都各自散了 。惟有宝玉一心烦恼 ,信步不知何往 (他本缺这三句),且听下回分解。 (庚本作“再看下回便知”。)

——全抄本

下一回回首此本较简:

却说宝玉茫然不知何从,背着手低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信步来至厅上,……

他本如下:

却说王夫人唤他母亲上来,拿几件簪环,当面赏与,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度。他母亲磕头谢了出去。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早又五内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茫然不知何往。 (下同)……

全抄本第三十二回回末宝玉宝钗“各自散了。惟有宝玉一心烦恼,信步不知何往,”两句间的接笋生硬而乏,叙事却是合理的。宝玉固然是趁此溜出来,也需要避免见金钏儿的母亲。宝钗也应当走开,免得要人家磕头谢她赏衣服。两人一同出来,也应当各自走散,因为宝钗知道王夫人为了这事责骂他——尽管她只听见王夫人“正在说话”,可见声气如常,是贵妇有涵养,谨慎惯了。但是后来又嫌太含蓄隐晦,所以“说话”改为“说他”。——这时候宝钗不便跟他谈话,否则很窘,而且他心里正难受。

他本删掉回末这几句,提前截断,下一回回首王夫人除了衣服之外又赏首饰装殓,代做佛事超度,周到得多。接写宝玉出来,没提宝钗——想必也只再略坐了坐,金钏儿的母亲还没来就走了,但是避免与宝玉同行——补叙宝玉会见雨村回来,听见金钏儿死讯,进来又被王夫人数落。原文这一段经过与宝玉的心情全用暗写,比较经济、现代化。

第十九回有一处也与此处的改写如出一辙:宝玉要去东府看戏,“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全抄本没有贾妃赐酪这一段,后文宝玉从东府溜出来,去花家找袭人:

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

直到后文宝玉房里的丫头阻止李嬷嬷吃酥酪:“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读者才知道是酥酪,极经济流利自然,干净利落。此处庚、戚、己卯本都有批注:“过下无痕”。想必是改写前的旧批,否则早先明叙把酥酪留给袭人,此刻再提,接写酥酪事件,十分平凡,似不能称“过下无痕”,也就是说接得天衣无缝。

他本插入元妃赐酪一节,预先解释,手法较陈旧,但是“糖蒸酥酪”想必是满人新年的吃食,所以句下批注:“总是新春妙景”。又一点元妃,关照上文省亲。与第三十二、三十三回间的过渡一样,都是改文较周密,而不及原文的技巧现代化。想必在那草创的时代顾虑到读者不懂,也许是脂砚等跟不上,或是他们怕读者跟不上。

第三十至三十五回有关金钏儿之死的六回内,共只四条可靠的脂批,一条是批挨打一场王夫人劝阻(第三十三回),一条是批宝玉命晴雯送手帕给黛玉(第三十四回),还有两条批傅秋芳家里的女仆来见宝玉(第三十五回)。这都是加金钏儿的时候将挨打与挨打余波拆开重排过,部份原文连着批语一同保留了下来。晴雯送帕,黛玉题帕与傅秋芳都是原有的。当然接见傅家女仆一场,宝玉心不在焉泼汤烫了手,端着碗的丫头不会是玉钏儿——有了金钏儿才有玉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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