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五详红楼梦 · 二

张爱玲2018年10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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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士隐梦游太虚,《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始有太虚幻境,因此是收并《风月宝鉴》后才加了甄士隐贾雨村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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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早本没有第一、二回,只有楔子;写贾家不似今本自黛玉来京写起,而先写湘云幼年长住贾家。今本自甄士隐贾雨村的故事上引渡到雨村送黛玉进京。第一个早本显然是从贾家的观点写黛玉入京,没有另起炉灶写江南那边。

《四详》分析第二回介绍三姊妹一段的改写经过,加了“因史太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读书”这两句,才删去贾政将迎春“抚为己女”句,因为不复需要解释迎春为什么住在贾政这边;但是此后又将惜春改为贾珍之妹——当然是因为有了宁府——以至于侄孙女也归入“孙女”之列。因此是先加贾赦夫妇,后加宁府。

甄宝玉家出现在下列诸回,各回定稿年份如下:

第二回 (一七五四年——回末无套语或诗联,一七五四本特征)

第七回 (一七五五年左右——回末诗联作结)

第十六回 (一七五四年——回末无套语或诗联)

第十七、十八合回 (一七五五年左右——回末诗联作结)——仅只小字批注提起。元妃点戏,“仙缘”“伏甄宝玉送玉”

第五十六回 (一七五四年——回末无套语或诗联)

第七十一回 (一七五四年——同上)

第七十四回 (一七五四年——回内有“”字,一七五四本特征)

第七十五回 (一七五六年——回前附叶有日期)

有甄家的这几回都定稿很晚,但是第五十六回梦甄宝玉一节有“长安都中”这名词,早本特征之一。这是因为甄家文字分两个阶段,本来用甄家抄家影射曹家,贾家并未抄没,自一七五四本起才改为甄家抄家是贾家抄家的预兆。

甄家是否书中一直就有的?

有甄家的八回,内容如下:

第二回:甄士隐贾雨村的故事。

第七回:“送宫花周瑞叹英莲谈肄业秦钟结宝玉” (甲戌本回目)——秦钟来自《风月宝鉴》。显然是《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新写此回;香菱一节涉及甄士隐贾雨村故事。

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新写的。回内又有香菱一节。

第十七、十八合回:省亲——与王妃归宁不同,元春改皇妃后新写的。

第五十六回:第五十四至五十六回来自极早的早本,但是甄家一节是第五十六回回末一个后添的尾巴,一七五四年自早本他处移来(见《四详》)。

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鸳鸯女无意遇鸳鸯”——“嫌隙人”指邢夫人陪房女佣。书中加贾赦邢夫人后新写此回。

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抄园是后加的情节 (见《三详》);宁府也是后加的。

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上半回写宁府,下半回回目指贾赦视贾环的中秋诗为袭爵之兆。加贾赦与宁府后始有此回。

除移植第五十六回的一节无法判断外,其他七回在第一个早本的时候都还不存在。因此第一个早本没有甄家。

贾雨村是贾家获罪的媒介。第七十二回贾琏怕雨村贬降会连累他们,林之孝也担忧贾政贾珍与他太接近。凤姐又代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说过情。贾赦古扇案也是雨村经手的。太虚幻境的曲文画册又指出宁府是罪魁祸首:“箕裘颓堕皆从敬”、“造衅开端实在宁”。此外还有贾政收藏甄家寄存财物,代隐匿籍没的家产。

第一个早本没有宁府贾赦,没有贾雨村,也没有甄家。所有贾家犯事的伏线都不存在,可知此本贾家并未获罪。

此本宝玉湘云白头偕老,家里又没出事,是否结局美满?《红楼梦》起初并不是个悲剧?

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增订本中有“旧时真本”的资料(第九二七至九四○页)。我把它整理归纳了一下,分列出来,代加着重点:

(一)平步青著《霞外捃屑》卷九:《石头记》原本内湘云嫁宝玉,故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回目;宝钗早寡,故有“恩爱夫妻不到冬”谜语。此本与程本先后出刻本,程本畅销,此本遂湮。平氏在北京琉璃厂的书店买到一部,被同年朱味莲携去。

(二)蒋瑞藻《小说考证》卷七引《续阅微草堂笔记》:戴诚夫曾见一旧时真本,“后数十回文字皆与今本绝异。”荣宁籍没后皆极萧条,宝钗亦早卒,宝玉无以作家,至沦为击柝之流,湘云则为乞丐,后乃与宝玉仍成夫妇 。

臞蝯《红楼梦佚话》:同。

赵之谦《章安杂记》(咸丰十一年稿本)引“涤甫师”言:《红楼梦》〔按:显指八十回本《石头记》〕本尚有四十回,至宝玉作看街兵,史湘云再醮与宝玉,方完卷 。想为人删去。

(三)董康《书舶庸谭》卷四:“先慈尝语之云:幼时见是书原本,林薛夭亡,荣宁衰替,宝玉糟糠之配实维湘云,此回目中所以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也。”

王伯沆批王希廉本《红楼梦》,引濮文(字青士)言:“都中《痴人说梦》云:宝玉系娶湘云,后 贫苦。……——又似拾煤渣时光景。”(批“贫穷难耐凄凉”)“宝玉实娶湘云,晚年 贫极,夫妇在都中拾煤球为活云。”(批第二十一回)“……曾在京师见《痴人说梦》一书,颇多本书异事,如宝玉所娶系湘云,其后 流落饥寒,至栖于街卒木棚中云云。”(批第四十九回)周汝昌按:甲戌本后有濮文跋语。苕溪渔隐著《痴人说梦》、二知道人著《红楼梦说梦》、梦痴学人著《梦痴说梦》中皆无所引之八十回后事。此或濮氏误称,或王氏误记,必系另一书。

(四)启功《记传闻之红楼梦异本事》引画家关松房述陈庵言:光绪初曾见南京刻版旧本,宝钗产后病死,湘云寡,再醮宝玉。宝玉曾 沦为看街人,住堆子中——昔日街口例有小屋,为看街人居住守望之处,俗称堆子。——北靖 〔“静”误〕王路过,未出侍候,为仆役捉出,将责打,王闻宝玉呼辩,认出声音,延入王府。作者自云当时也在府中,同住宾馆,遂得相识,闻述身世,乃作此书。

周汝昌按:王梦阮著《〈红楼梦索隐〉提要》云:乾隆索阅,将为禁书,曹雪芹乃一再修改;内廷进本取吉祥,因此使鳏寡的宝玉湘云结合。此说如属实,亦必已写宝湘贫极为丐,方可撮合二人,适足证明此本非他人所补撰。纵非真原本,亦当是真本迷失之后有知其情节而循拟以为续补者。

(五)《红楼梦补》犀脊山樵序:曾见京中原本,仅八十回,叙至金玉联姻,黛玉谢世而止。金玉联姻,盖奉元妃之命,宝玉无可如何而就之,黛玉因此抑郁而亡。

(六)境遍佛声著《读红楼梦记》(载一九一七年三月《说丛》第一期):相传旧本末卷作袭人嫁琪官后家道兴隆,既享温饱,不复忆故主。一日大雪,扶小婢出庭中赏雪,忽闻门外诵经化斋声甚熟悉,而一时不能记忆为谁,遂偕小婢自户审视,化斋者恰至门前,则门内为袭人,门外为宝玉,彼此相视,皆不能出一语,默对许时,二人因仆地而殁。

(七)《石头记集评》卷下,引傅钟麟言:闻有抄本,与坊本不同,宝玉走失后甄宝玉始进京,至贾府,人皆错认为宝玉。莺儿窃窥之,深替宝钗后悔,不若嫁与此人,亦是一样。甄宝玉梦宝玉已为僧,告以出家原因,并云神游太虚,闻黛玉乃神女,已归位。……〔按:甄宝玉进京至贾府,宝玉走失,以及神游太虚闻黛玉云云,皆程本情节,显系程本出版后据以改写的一个抄本。〕

(八)万松山房丛书本《饮水诗词集》唯我跋:曾见《石头记》旧版,不止一百二十回,结局有湘云流为女佣,宝钗黛玉沦落教坊。某笔记云乾隆幸满人某家,适某外出,检书籍,得《石头记》,挟其一册而去。某归大惧,急就原本删改进呈。乃付武英殿刊印,书仅四百部,故世不多也。今本即当时武英殿删削本也。见原本始知钗黛沦落等事确犯忌。

(九)一九四二年冬,日籍哲学教授儿玉达童告北大文学系学生张琦翔云:日本有三六桥百十回《红楼梦》,内容有宝玉入狱,小红探监;小红与贾芸结缡;宝钗难产而卒,宝玉娶湘云;探春远嫁——“杏元和番”;妙玉为娼;凤姐被休弃。三六桥即蒙人三多,清末官至库伦办事大臣,未尝至日本。或云此本仍在上海。张琦翔《读红楼梦札记》(载一九四三年六月《北大文学》)中提及三六桥本,后卅回误作四十回。

(十)褚德彝跋《幽篁图》(曹雪芹画像题记,传抄本):宣统年间在京见端方藏《红楼梦》抄本,宝玉湘云有染,及碧痕同浴处,多亵语。八十回后黛死娶钗同今本;但“婚后家计日落 ,流荡益甚 ,逾年宝钗以娩难亡,宝玉更放纵 ,至贫不能自存 。欲谋为拜堂阿(无品级之管事人,钱粮略高于步兵,提升可补笔帖式),以年长 格于例”,甚至充任拨什库(佐领下掌管登记档册发饷之兵丁,须识满汉字,亦服杂役如糊饰宫殿、扫雪除草等。周汝昌疑与“拜堂阿”颠倒)。湘云新寡,“穷无所归”,遂为宝玉续弦。蒋玉菡脱乐籍后拥巨资,在外城 设质库,宝玉屡往告贷,终欲令铺兵撵逐,袭人斥之方罢。一日大雪,市苦酒羊胛,与湘云纵饮赋诗赏雪,强为欢乐。九门提督路过,以失仪为从者所执,视之乃北靖 王也。王念旧,赠有加,送入銮仪卫充云麾使,迄潦倒以终。

上列十项,(一)是根据“恩爱夫妻不到冬”谜语写宝钗早寡——当然是嫁了别人,不是宝玉,宝玉在此本内与湘云白头偕老。宝钗制竹夫人谜是甲辰本代补的,谜下批:“此宝钗金玉成空。”此本是看了批语全删的甲辰本续书的,再不然就是为了迁就“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回目,不管这句批语。这刻本与程本先后出版,即使在程本后,似乎不会是看了程本,改写后四十回。

(七)是根据程本改写的。(八)的记载中引乾隆携去一册的轶事,书主急删改进呈,删削本即程本。但是我们知道程本的来历并不是这样。当然这是附会的传说。不过既然说程本是此本删削而成,可见这部“旧版《石头记》”的内容大部份与程本相同,显然是添改程本的又一刻本。第三十二回湘云在家里已经操劳,替叔婶做针线,不难联想她帮佣,但是当时的仆人都是卖身为奴,当然是抄家的另一面,惊心动魄,钗黛入教坊,更杀馋过瘾,是清末林黛玉艳帜的先驱。周汝昌似也欣赏此本的构想,不过入教坊色情气氛太浓厚,不合“社会主义的写实主义”的要求,因此只推测八十回后史家抄没时——根据“自传说”,周汝昌认为史家影射曹雪芹的舅公李煦家,与曹家先后籍没——湘云与其他妇女同被发卖“为奴为‘佣’”,并举出雍正二年李煦事败后,总管内务府的一道奏摺为例:

准〔“淮”误〕总督查弼纳 来文称李煦 家属及其家仆钱仲璇 等男女并男童幼女共二百余名口,在苏州 变卖迄今将及一年,南省人民均知为旗人,无人敢买。现将应留审讯之人暂时候审外,其余记档送往总管内务府衙门,应如何办理之处,并经具奏,奉旨:依议,钦此。经派江南理事同知和升额 解送前来等因,当经臣衙门查明:在途中病故男子一、妇人一及幼女一不计外,现送到人数共二百二十七名,其中有李煦 之妇孺十口,除交给李煦 外,计仆人二百十七名,均交崇文门 监督五十一 等变价。其留候审讯钱仲璇 等八人,俟审明后,亦交崇文门 变价等因,为此缮摺请旨。……

——《红楼梦新证》第九二○页

明朝对大臣最酷虐,动不动庭杖,抄家不知道是否也有时候妻女入教坊,家属发卖为奴。清朝没有。但看李煦这件案例,“李煦家属及其家仆”送到北京,共二百二十七人。减去“李煦之妇孺十口”——交给李煦了——还剩“仆人二百十七名,均交崇文门监督五十一等变价”。仆人按男女年貌体力技能,分五十一个等级定价变卖。周汝昌误认“五十一”为音译人名,崇文门监督的名字,满清政府绝对不会译得这样滑稽,嘲弄自己满人。

(一)、(七)、(八)都是续书,十种“旧本”剔去三项后,(五)、(六)两种与史湘云无关,也先搁过一边再说。

剩下(二)、(三)、(四)、(九)、(十)这五项,内中(九)看似可信性最高——“三六桥百十回红楼梦真本”。周汝昌也非常重视,因为“所述情节,与近今研究者推考所得的结果,颇有吻合之点”。当是指下列数点:(一)蒙古王府本第三回有条批:“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周汝昌认为证实全书一百十回——八十回本加“后卅回”。(我在《三详红楼梦》里解释过,此处的“百十”与“千百”、“万千”同是约计,并不能推翻第二十五回畸笏批的“全部百回”与第二回戚本、蒙本总批“以百回之大文……”)(二)“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回目似指宝玉湘云偕老,而回前总批说:“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周汝昌曲解总批为中间还隔着金玉姻缘,将来湘云的事黛玉不必管。(前面说过,“白首双星”是从早本保留下来的回目,结局已改,因此冲突,批者代为遮盖辩护。)(三)俞平伯把十二钗册子上关于凤姐的“拆字格”预言拆成“冷来休”,主休弃。此外太虚幻境关于妙玉的曲文分明预言堕落风尘。畸笏又一再提起“抄没、狱神庙诸事”、“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似都符合此本情节。

贾芸红玉的恋爱是一七六○本新添的,伏下抄没时与抄没后他们俩是两员大将,一个“仗义探庵”,一个在狱神庙援助宝玉。三六桥本兼有一七六○以来与第一个早本的情节,当是根据早本续书,兼采脂批内的线索。续书人看过庚本,从第二十一回回前总批上知道有“后卅回”,因此在八十回后凑足三十回。他看到庚本畸笏关于“抄没、狱神庙诸事”的批语,径将狱神庙当作监狱。此人应是曹雪芹亲友圈的外围人物,但是显然与畸笏没有接触。

儿玉达童教授述及此本时,因为言语不通,用笔谈,讲到探春,写了“远嫁,杏元和番”六字。末四字似是回目的一部份。“杏元”该是封号。番王例必要求尚主,才有面子,因此探春出国前封了杏元公主或郡主。第六十三回占花名酒令,探春抽到杏花,主得贵婿。众人说:“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不成?”原来这句顽话也是预言,而且探春作王妃也应当是番王妃,才合远嫁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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