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详红楼梦 · 四
端方本这一部份用第一个早本,只到“年长”时穷得过活不了,续娶湘云为止,而南京刻本一直到末了晚年流落,不过把街卒木棚中过宿加油加酱说成看街。端方本续书人手中未见得有第一个早本,大概就是参用南京刻本改写程本。
端方本改看街兵为拨什库,而看街又来自宿街口木棚中,可见原本内并没做任何工作,也没找过事。但是原本宝玉搞到过不了日子的时候,已经年纪不轻了,所以端方本此处插入找事一节,就用超龄作为不合格的理由。
湘云不识当票(第五十七回),可见社会上的事一无所知。她与宝玉一样任性,而比宝玉天真,所以是跟她在一起才终于落到绝境中。湘云精于女红,但是即使领些针线来做,也需要世故些,上门走动,会趋奉逢迎。
第一回《好了歌》有:“金满箱,银满箱,展(转)眼乞丐人皆谤。”甲戌本夹批:“甄玉贾玉一干人。”并没有说湘云做乞丐。讲宝玉也着重在“谤”字上,可能仅只是说一成了穷光蛋,人人都骂不上进。当然,这一系列批语已经不是批第一个早本了。稍前有这两句歌词:“说什么粉正浓,脂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甲戌本夹批:“宝钗湘云一干人。”作批的时候宝钗早卒,已经改去。
但是第一个早本内宝玉湘云再婚这样迟,然后白头偕老,纵使流落,显然并未失散了再重逢。“旧本”之二写湘云为丐,无非是为了使她能在风雪之夜与敲更的宝玉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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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湘云为丐与宝玉打更一样,都不是原有的。他们俩生活在社会体系外,略似现代西方的嬉痞——近来大都译为“嬉皮”,不免使人联想到“嬉皮笑脸”,其实他们并不——但是嬉痞是寄生在富裕宽容的社会上——对年轻人尤其宽容,老了也还混不下去。宝玉湘云晚景之惨,可想而知。
庚、戚本第二十二回有两则极长的批注,批宝玉续《庄子》的事。第二段如下:
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阿凤是机心所误。宝钗是博知所误。湘云是自爱所误。袭人是好胜所误。皆不能跳出庄叟言外,悲亦甚矣。
黛玉太聪明了,过于敏感,自己伤身体。宝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娶了个Mrs.Know-All,不免影响夫妇感情。“湘云是自爱所误”,只能是指第一个早本内,再醮宝玉前,其实她并不是没有出路,可以不必去跟宝玉受苦,不过她是有所不为。
“阿凤是机心所误”,可见第一个早本已有凤姐,此回要角之一,更可以确定第二十二回来自最初的早本。
第三十一回袭人吐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袭人是好胜所误”,是说贾家败落后,她恨宝玉不争气,以至于琵琶别抱。这条批是批第一个早本,当时已有袭人别嫁的情节,这也是一个旁证。第三十二回隐约提起的湘云袭人十年前西边暖阁夜话,同嫁一个丈夫的愿望,预言不幸言中而又不中。袭人另外嫁人,总是年轻的时候,与湘云一去一来,相隔多年,根本没有共处过。
书中用古代地名,讳言京城是北京,早本尤其严格。北京分里城外城。端方本内蒋玉菡的当铺开在外城,又是端方本特有的笔触,与此书的态度相悖。
第一个早本内袭人并没有与蒋玉菡一同奉养宝玉夫妇,因为与宝玉湘云的下场不合。袭人嫁的是否蒋玉菡,嫁后是否故事还发展下去,不得而知。蒋玉菡嫌宝玉屡次来借钱,要叫铺兵驱逐,“为袭人所斥而罢”,大概是端方本编出来骂宝玉的。南京刻本就没有——复述者该不会遗漏这样触目的情节。
端方本续书人鄙视宝玉,想必是因为第一个早本对宝玉的强烈的自贬。
此本还没有卷首作者自述一节,但是那段自述也写得极早。在这阶段,此书自承是自传——当然是与脂砚揉合的自画像。第一个早本的“老来贫”结局却完全出于想像。作者这时候还年轻,但是也许感到来日茫茫的恐怖。有些自传性的资料此本毫不掩饰,用了进去,如曹寅之女平郡王福晋,在书中也是王妃。但是避讳的要点完全隐去,非但不写抄家,甚至避免写获罪。第一个早本离抄家最远,这一点非常值得注意。
第二十一回有:“谁知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庚、戚本句下批注:“又是一个有害无益者。作者一生为此所误,批者一生亦为此所误,于开卷凡见如此人,世人故为喜,余犯(反)抱恨。盖四字误人甚矣。被误者深感此批。”末句是作者批这条批。
这位批者的口气与作者十分亲密而地位较高,是否脂砚虽然无法断定,至少我们确实知道作者自承“聪明反被聪明误”。
前引第二十二回批宝玉续《庄子》,批第一个早本的一条批注:“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阿凤是机心所误。宝钗是博知所误”等等。黛玉太聪明了,所以过分敏感,影响健康。宝玉对于他倾慕的这些人也非常敏感脆弱。第七十回“宝玉因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又一重,弄的情色若痴,言语常乱,似染怔忡之症。”戚本作“冷淡了柳湘莲”。
第六十七回有甲乙丙丁四种,戚本此回是第六十七回乙(见“四详”),有许多异文,如薛蟠听说柳湘莲跟着跛足道士走了,向西北大哭了一场,可见上一回内柳湘莲是向西北方去的。那是第六十六回乙,与今本不同。还有第六十六回甲,因为甄士隐的《好了歌》“保不定日后作强梁”句旁,甲戌本批“柳湘莲一干人”,显然《风月宝鉴》初收入此书时,柳湘莲没削发出家,只悄然离京,后回再出现,已经落草为盗。
戚本第七十回“宝玉因冷淡了柳湘莲”这句是指第六十六回柳湘莲打听尤三姐品行如何,与宝玉谈话间有点轻微的不愉快,虽然柳湘莲立刻道歉,此后没见面。这该是第六十六回甲,回末尤三姐自刎后,柳湘莲离开小花枝巷,没往下写他去何处。直到第七十回,宝玉还不知道他已经出京,只知道尤三姐自杀了,而他自己与湘莲之间有那么点芥蒂,也是他耿耿于心的许多心事之一。此后改写第六十六、六十七回甲,落草改出家,就把“冷淡”改为“冷遁”。回目是“冷二郎一冷入空门”,“冷二郎遁入空门”浓缩为“冷遁”,这名词生硬异常,如果不是与“冷淡”谐音,不会想起“冷遁”二字。
宝玉思慕太多,而又富于同情心与想像力,以致人我不分,念念不忘,当然无法专心工作,穷了之后成为无业游民。在第一个早本内,此书是个性格的悲剧,主要人物都是自误。
此本没有贾雨村,凤姐也未代雨村好友冷子兴说情,带累贾琏。看来贾琏并未休妻。“阿凤是机心所误”,只是心力消耗过甚,旧病复发而死。
甄士隐的《好了歌》内有:“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甲戌本批:“贾兰贾菌一干人。”但是批的已经不是第一个早本了,宝钗早死已经改去——“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批“宝钗湘云一干人。”
最初的早本已有第二十二回,回内贾兰不是个闲角,显然是此回固有的,而不是家宴列席众人中后加的一个名字。贾菌只出现过一次,第十三回秦可卿丧事,族人大点名点到他(戚本作贾茵),排名在贾兰之下,倒数第二,想必比贾兰还小。该是《风月宝鉴》收入此书时新添的一个人物。第一个早本内,贾家如果中兴,也只是贾兰一人。似应有中兴,否则贾兰这人不起作用。此书确实做到希腊戏剧的没有一个闲人,一句废话。
但是贾兰发达也应在宝玉死后,因为宝玉显然并没得到他的好处。所以写宝玉湘云的苦况一直写到宝玉死去为止。这结局即使置之于近代小说之列,读者也不易接受。但是与百回《红楼梦》的“末回情榜”、“青埂峰下证了情缘”一比,这第一个早本结得多么写实、现代化!从现代化改为传统化,本来是此书改写的特点之一。艺术上成熟与否当然又是一回事。
根据第一个早本续书的共四种,内中大概是南京刻本流传最广,连端方本续书人这老北京也买到一部。但是予人印象最深的是“旧本”之二。我十四五岁的时候看《胡适文存》上的一篇《红楼梦》考证,大概也就是引《续阅微草堂笔记》——手边无书,可能记错了——传说有个“旧时真本”写湘云为丐,宝玉作更夫,雪夜重逢,结为夫妇,看了真是石破天惊,云垂海立,永远不能忘记。这位续书人改编得确是有一手,哀艳刺激传奇化,老年夫妇改为青年单身,也改得合理,因为是续八十回本,当然应有抄家,所以青年暴贫。而且二人结合已是末回卷终,并无其他的好下场,仿佛成为一对流浪的情侣,在此斩断,节拍扣得极准,于通俗中也现代化,甚至于使人有点疑惑——会不会是曹雪芹自一七五四本起改写抄没,一直难产,久久胶着之后,一度恢复续娶湘云的情节,不过移到抄家后?
第一个早本内鳏居多年后续娶孤苦无依的湘云,不能算是对不起黛玉。改为在这样悲惨的情形下意外的重逢而结合,也情有可原,似乎是不可抗拒的。但如果是曹雪芹自改,为什么要改宝玉为看街兵?在街卒木棚中过夜也尽有机会遇见乞丐。现代的嬉痞也常乞讨,而看街兵需要侍候过往官员。宝玉最憎恶官。
雪夜重逢的一幕还是别人代续的。
第一个早本源久流长,至今不绝如缕,至少有一部份保存到本世纪四○年间,而接近今本的百回《红楼梦》倒早已影踪全无。除了因为读者大众偏爱湘云,也是因为此本结局虽惨——与无家可归捡煤渣一比,后期的“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雪夜围破毡’”不过是有些小户人家的常情——到底较有人间味,而百回《红楼梦》末了宝玉与贾雨村先后去青埂峰下,结在禅悟上,不免像楔子一样笔调枯淡。历来传抄中楔子被删数百字都没人理会,可见不为读者所喜。
周汝昌将第一个早本与有关无关的几种续书混为一谈,以为至少有一个异本,不过记载繁简不同,即使不是原本,也是知道原著情节,据以续补,除了做看街兵是附会,而宝玉湘云鳏寡匹配,可能是曹雪芹自己急改进呈御览,照例替内廷讨吉利。结合本来可有可无,不结合反而更主题严肃——抗议当时统治阶级的残暴,宝玉湘云抄家后都做了乞丐。
周汝昌从这大杂烩上推测八十回后的情节,又根据一道没看仔细的奏章,以为曹雪芹将发卖李煦的妇孺的事“结合了他本身的经历见闻”,写史家抄没时,“湘云等妇女被指派或‘变价’为奴为‘佣’”;宝玉那只麒麟曾经第二次失落,被卫若兰拾了去,湘云流落入卫若兰家,见麒麟泪下,若兰问知是宝玉的表妹,骇然,大概由于冯紫英的助力,代访到宝玉下落,“于是二人遂将湘云送到可以与宝玉相见之处”,〔按:指射圃,因为下文揣测脂砚等惧祸,抽去反抗当时统治阶级的狱神庙回与“卫若兰射圃文字”,所以独这两部份“迷失无稿”——显然认为射圃是秘密相会的地点。〕撮合宝玉湘云成为患难中的夫妻(《红楼梦新证》第九二一页)。用两个贵公子作救星,还是阶级意识欠正确。
前面列出的“旧本”之五,是个八十回本,未完,写到奉元妃命金玉联姻,黛玉抑郁而死。这当然是循着第二十八回的线索,回内元妃端午节赏赐的节礼独宝玉宝钗的相同,黛玉的与别的姊妹们一样。事实是这伏笔这样明显,甚至于使人疑心改去第五十八回元妃之死,是使她能够在八十回后主张这头亲事。
但是如果是这样,宝玉虽然不得不服从,心里势必怨恨,破坏了他们姊弟特别深厚的感情。如果是遗命,那就悱恻动人,更使宝玉无可如何了。
庚本第二十四回批红玉的名字:“红字切绛珠,玉字则直通矣。”红玉郁郁不得志,影射黛玉。黛玉怀才不遇,只能是指她不得君心。元妃代表君上。
晴雯是“女儿痨死的”,就必须立刻火葬。起初患感冒的时候,病中与宝玉同睡在暖阁里,麝月也怕老嬷嬷们担忧“过了病气”,可见从前人不是不知道传染的危险。黛玉也是肺病。子嗣的健康问题还在其次,好在有妾侍。元妃一定关心她这爱弟的健康。黛玉是贾母从小带大的,所以贾母不忍心拆散她与宝玉。元妃只见过黛玉一面。
如果不是元妃插手,贾母死后宝黛的婚事也可能有变局,第五十七回紫鹃就虑到这一层。但是这样一来,又是王夫人做恶人。这究竟不比逐晴雯,会严重的影响母子感情。
早本宝钗是王夫人的表侄女——见戚本第六十七回,那已经不很早,《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此回已经又改写过一次了。可见早本没有王薛是近亲的这一重关系,显然不预备写王夫人凤姐看中宝钗,想培植母家势力——这与王夫人的个性也不合。此后改为近亲,大概是因为不然长期寄居不合理。
金玉姻缘出于元妃的主张,照理是最合适的安排。而且绚烂的省亲给宝玉带来了大观园,同时也留下了这么个恶果,不到半年就在节礼上透了消息,极富于人生的讽刺。但是第一个早本内,元妃不过是王妃,地位不够崇高。王妃晋级,想必就是为了这原因。
怎见得不是别人根据第二十八回的线索,改写八十回本末尾?因为八十回本未完,别人尽可以续书,写八十回后奉元妃命金玉联姻,黛玉病逝,何必移到八十回前?
第二十八回写得极早。回前总批有“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但是除了此回这一次,第二十三回后这五回都没提黛玉的药方——已经都删了。此回描写宝钗“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等句,与诗联期(一七五五年左右)定稿的第八回重复,因为隔的年数太多。
回内宝玉说出一个奇异的药方,凤姐附和,证明他不是信口开河。
宝玉向林黛玉说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
——各本同
称凤姐为“二姐姐”,与迎春混淆不清。
书中人当面称呼兄嫂不兴连名字,例如第十三回凤姐称贾珍“大哥哥”,贾瑞向她提起贾琏,也称“二哥哥”。宝玉平时只叫凤姐“姐姐”,对别人说起才称“凤姐姐”。此处称“二姐姐”是跟着贾琏行二,正如“二弟妹”往往称做“二妹妹”。但是叫凤姐“二姐姐”,叫迎春什么?
第一个早本已有第二十二回。当时还没有贾赦邢夫人,贾家只有贾政一房,贾琏可能是堂侄(见《四详》)。第二十八回也写得极早。是否起初也没有迎春,因此叫凤姐“二姐姐”?那这“二”字就是个漏网之鱼了。
《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书中才有宁府。惜春原是贾政幼女,自有宁府后才改为贾珍的妹妹(见《四详》)。惜春原是贾政之女的又一迹象,是第六十二回林之孝家的报告探春:
“四姑娘房里小丫头彩儿的娘,现是园内伺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听见了问着他,他说的话也不敢回姑娘,竟要撵出去才好。”探春道:“怎么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才大奶奶都往厅上姨太太处去了,顶头看见,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来。”探春道:“怎么不回二奶奶?”平儿道:“不回去也罢,我回去说一声就是了。”探春点点头道:“既这么着,就撵出他去,等太太回来了再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