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一章 乡村的快乐 · 2
“这时候,先生?去干什么?”
“与您有什么关系?走。”
任何真正的热情都只想到自己。我觉得,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热情在巴黎显得如此可笑;在巴黎这个地方,您的邻人总是希望您多多地想着他。我不准备去描写于连在马尔梅松的激动心情。他流下了眼泪。怎么!尽管在这一年砌了该死的白墙,把这座花园分割成了一块块的,他还是流下了眼泪?是的,先生;对于连来说,正如对后世人一样,在阿尔科、圣赫勒拿岛和马尔梅松之间是不存在任何区别的。
晚上,于连在进入剧院以前犹豫得很厉害,他对这个使人堕落的场所有许多奇怪的想法。
有一种深深的不信任感阻止他去欣赏活着的巴黎。他只被他的英雄留下的那些遗迹所感动。
“我终于来到了阴谋和伪善的中心!德·弗里莱尔神父的那些保护人在这儿统治着。”
第三天晚上,好奇心战胜了打算在见皮拉尔神父以前把什么都看到的计划。这位神父用冷淡的口气向他说明,在德·拉莫尔先生家里等着他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 落·霞+读·书=- l u o x i a d u s h u . c o m -=-
“如果几个月后您没有用处,您就回到神学院去,不过是正大光明地回去。您要住在法国最大的贵族之一的侯爵的家里。您穿黑衣服,不过像一个戴孝的人那样,而不是像一个出家人。我要求您每星期三次到一家神学院去继续学神学,由我来介绍您到这家神学院去。每天中午,您坐在侯爵的图书室里,侯爵打算利用您替他写一些有关诉讼或者其他事务的信件。他在他接到的每一封信的空白边上三言两语,简单地写下应该怎样写回信的提要。我曾经说过,三个月以后您就能够写这些回信,在您送给侯爵签字的十二封信中,大致有八九封他可以签字。晚上八点钟您把他的书桌收拾好,十点钟就可以自由了。
“很可能,”皮拉尔神父继续说,“会有一位老太太或者一个和颜悦色的男人,为了让他们看看侯爵接到的信件,隐隐约约跟您谈到巨大的好处,或者干脆掏出金钱来送给您……”
“啊,先生!”于连大声叫起来,脸涨得通红。
“奇怪,”神父带着苦涩的笑容说,“像您这样穷的人,而且在神学院待过一年,居然还保留着这种出自道德心的愤慨。您的眼睛一定是瞎得厉害!
“这会是血统的力量吗?”神父好像在自言自语,低声地说。“奇怪的是,”他望着于连补充说,“侯爵认识你……我不知道是怎么认识的。一开始他给您一百路易的薪水,他是个干什么事都很任性的人,这是他的缺点;他会孩子气地跟您顶牛。如果他满意的话,你的薪水以后可能增加到八千法郎。
“但是您也一定明白,”神父用酸溜溜的口气说,“他给您这么些钱,可不是为的您那双漂亮的眼睛。必须要有用。换了我是您,我就尽量少开口,特别是决不要谈我不知道的事。
“啊!”神父说,“我为您了解了一些情况;我忘了谈德·拉莫尔先生的家庭情况。他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十九岁,极其风雅,是那种在中午从来都不知道两点钟要干什么的疯子。他有头脑,有胆量;他参加过西班牙战争[7]。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侯爵希望您变成年轻的诺贝尔伯爵的朋友。我曾经说过,您是一个有成就的拉丁语学者,也许他打算让您教他儿子几句与西塞罗和维吉尔有关的现成句子。
[7]西班牙战争,指1823年法军入侵西班牙的战争,西班牙革命因之失败,斐迪南七世的封建专制统治再一次恢复。
“换了我是您,我决不会让这个英俊的年轻人跟我开玩笑;他主动接近我,说的那些十分有礼貌、然而略微被讽刺所破坏的话,我在回答以前,要让他不止重复讲一次。
“我不瞒您说,年轻的德·拉莫尔伯爵开始一定会看不起您,因为您只不过是一个小市民。他的祖先在宫内任职,为了一桩政治阴谋,荣幸地于一五七四年四月二十六日在河滩广场上被斩首。[8]您呢,您是维里埃尔的一个木匠的儿子,况且是他父亲花钱雇用的。好好权衡一下这种不同,从莫雷里[9]的书里去研究研究这个家庭的历史,所有在他们家吃饭的那些奉承者,他们时不时都要提到这段历史,他们称之为微妙的暗示。
[8]德·拉莫尔侯爵的祖先博尼法斯·德·拉莫尔的斩首日期,在本书下卷第10章中,是1574年4月30日。也可能是皮拉尔神父记得不够准确。[9]莫雷里(1643—1680),法国学者,著有《历史大词典》。
“千万要注意您回答轻骑兵上尉,未来的法兰西贵族院议员,诺贝尔·德·拉莫尔伯爵先生的玩笑话的方式,不要以后跑来向我诉苦。”
“我认为,”于连说,脸红得非常厉害,“我甚至不应该回答一个轻视我的人。”
“您想象不出这种轻视是怎么回事,它仅仅是以夸张的恭维话表现出来的。如果您是一个傻瓜,您可能上当受骗,如果您想发迹,您就应该上当受骗。”
“到了这一切对我不再适合的那一天,”于连说,“如果我回到我那第一百零三号的小房间去,我会被看成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吗?”
“毫无疑问,”神父回答,“所有对这个家庭献殷勤的人都会诽谤您,不过我,我会出面的。Adsum qui feci.[10]我会说这个决定是我做出的。”
[10]拉丁文,“我将这样做”。
于连注意到皮拉尔神父的语气严厉,几乎到了凶狠的地步,心里非常难过;这种语气把他最后回答的那句话完全破坏了。
事实上是神父对自己喜爱于连,良心上感到不安;而且他这样直接地干预别人的命运,又感到一种宗教上的恐惧。
“您还会看见,”他用同样勉强的口气补充说,好像在完成一桩困难的任务,“您还会看见德·拉莫尔侯爵夫人。她是一个金黄头发、身材高大的女人,信教虔诚,自视极高,十分讲究礼节,十二分庸碌无能。她的父亲,老德·肖纳公爵,因为他那些贵族偏见而变得如此出名。这位高贵的夫人,是构成她那个阶级的妇女们基本性格的东西的一种高浮雕式缩影。她并不隐瞒,祖先中有人参加过十字军东征是她敬重的唯一优点。金钱远不是主要的。这使您感到奇怪吗?我们不再是在外省了,我的朋友。
“您在她的客厅里,将看到好几位大贵人,他们用极其轻慢的口气谈论我们的那些国君。至于德·拉莫尔夫人,她每次提到一位国君,特别是提到一位王后的时候,出于尊敬,总要压低嗓音。我不会劝您在她面前说,菲力普二世[11]或者亨利八世[12]是怪物。他们是过去的国王,这就给了他们不受时效约束的权利,应该受到所有人,特别是受到你我这样没有好出身的人的尊敬。然而,”皮拉尔先生补充说,“我们是教士,因为她会把您看成教士的;有这个身份,她把我们看成对她灵魂得救说来是必不可少的仆人。”
[11]菲力普二世(1165—1223),法国国王。[12]亨利八世(1491—1547),英国国王。
“先生,”于连说,“我看我在巴黎不会待得很长。”
“好吧;但是您要注意,对一个穿我们这种道袍的人来说,只有靠了那些大贵人才能发迹。在您的性格里有着一种至少对我说来是难以说清楚的东西,如果您得不到发迹,您将要受到迫害。对您说来,没有折衷的余地。千万别抱幻想。别人能够看出,他们跟您说话,并不能使您感到高兴。在像这样的一个重社交的国家里,您如果不能得到尊敬,您就注定要遭到不幸。
“如果没有德·拉莫尔侯爵的这次一时高兴,您在贝藏松会落个什么结果呢?总有一天您会明白,他为您做的是一件多么不寻常的事,如果您不是个没有心肠的人,您就会对他和他全家终生感激。有许许多多可怜的神父,他们比您有学问,多少年来就靠了他们做弥撒挣的十五个苏和在索邦神学院[13]参加辩论挣的十个苏生活!……想一想去年冬天我跟您谈起的红衣主教杜布瓦[14]这个坏东西的早年情况。难道您有那么自负,认为自己比他还有才能吗?
[13]索邦神学院,巴黎大学的前身,13世纪法国国王圣路易的忏悔师罗贝·德·索邦为贫穷学生学神学而创建。[14]杜布瓦(1656—1723),药铺老板的儿子,后来当上了红衣主教和内阁总理。皮拉尔神父也许因为他的反冉森教派的观点而对他不满。
“就拿我来说吧,是个爱好安静,才能平庸的人,我原来打算老死在我的神学院里。我太孩子气,居然爱上了它。好吧!当我提出辞职的时候,我已经快给撤职了。您知道我的财产有多少吗?老本不多不少,一共五百二十法郎;没有一个朋友,只有两三个认识的人。德·拉莫尔先生,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是他把我从这个困境里救出来。他只用开一句口,我就得到一个本堂区,教民们全都是决不会干那些卑下的坏事的、富裕的人,我的收入使我感到惭愧,它跟我的工作简直不相称。我跟您讲了这么长时间,是让您脑子清醒清醒,免得轻举妄动。
“还有一句话:我这个人很糟糕,生来脾气暴躁。您和我也有可能会互不理睬。
“如果侯爵夫人的傲慢,或者她儿子的恶意取笑,使这所房子变得对您来说确实是无法忍受了,我建议您到离巴黎三十法里以外的哪所神学院去完成您的学业,最好往北去,而不要往南走。在北方有比较多的文明和比较少的不公正;而且,”他压低声音补充说,“我得承认,因为离巴黎的报纸近,那些小暴君有所顾忌。
“如果我们继续从我们的见面中得到快乐,而侯爵的家又对您不合适,那我就把我的副本堂神父的职位提供给您,这个本堂区的收入我和您对半分。我应该这样对您,甚至还嫌不够呢,”他打断于连的感谢话,补充说,“因为您在贝藏松向我做出了那次不同寻常的建议。我当时有五百二十法郎,如果我分文全无的话,您就把我救了。”
神父失去了他的严厉的口气。使于连感到十分羞愧的是,他觉着自己已经热泪盈眶。他恨不得一下子投入他朋友的怀抱;他克制不住自己,于是尽可能装出男子气概,对他说:
“我从小就遭到父亲的憎恨;这是我最大不幸之一;但是我不会再抱怨命运,我在您身上重新找到了一个父亲,先生。”
“好,好,”神父窘迫地说;接着他非常及时地想起了一句神学院院长说的话,“任何时候都不应该说命运,我的孩子,要永远说天意。”
出租马车停了,车夫拉起一座巨大的门上的铜门环。这是拉莫尔府。为了使来往行人不至于怀疑,这几个字可以在门上方的一块黑大理石上看到。
这种装模作样让于连感到不快。“他们是那么害怕雅各宾党人!他们在每一道树篱后面都看到一个罗伯斯庇尔和他的死刑犯押送车。他们的这种情况常常可以把人活活笑死;可是他们居然这样为他们的房子大肆宣扬,好让暴民们在发生骚乱时认出来,进行抢劫。”他把他的想法告诉了皮拉尔神父。
“啊!可怜的孩子,您很快就会成为我的副本堂神父。您这是个多么可怕的想法啊!”
“我觉得再没比这更简单的了,”于连说。
看门人的严肃表情,特别是庭院的整洁,使他大为赞美。这一天是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
“多么壮丽的建筑!”他对他的朋友说。
这是伏尔泰逝世前不久,在圣日耳曼区[15]建筑的那些正面是如此平凡单调的府邸中的一座。流行式样和美相隔得从来不曾这样远过。
[15]圣日耳曼区,巴黎的一个贵族住宅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