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九章 滑稽歌剧 · 2
夜色阴暗,他可以完全沉湎在他的不幸中,而不怕给人看见。在他看来,德·拉莫尔小姐显然爱上了那几个年轻军官中的一个,刚才她跟他们谈话谈得如此愉快。她曾经爱过他,但是她已经了解他的优点是多么少。
“确实如此,我的优点非常少!”于连深信不疑地对自己说;“总之,我是一个十分平凡,十分庸俗,使别人感到十分厌烦,使我自己也感到十分讨厌的人。”他对所有他身上的那些优点,对所有他曾经狂热地爱过的那些东西,厌恶得要命。在这种颠倒的想象的状态中,他试图用他的想象来判断人生。这种错误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犯的错误。
有好几次自杀的念头出现在他脑海,那情景就像舒适愉快的休息一样充满了魅力,是献给在沙漠里快要干死和热死的不幸者的一杯凉水。
“我的死将会增加她对我的鄙视!”他叫了起来。“我将留下怎样的回忆啊!”
一个人陷落在这最残酷的不幸的深渊之中,除了依靠自己的勇气以外,没有别的指望。于连没有足够的天才对自己说:“应该敢字当头。”但是当他望着玛蒂尔德的卧房窗子时,他隔着百叶窗看见她的灯熄了,他想象着这间他这一生,唉!只看见过一次的迷人的房间。他的想象到此为止,再不能走得更远。
一点钟的钟声响了;从听见钟声到对自己说:“我用梯子爬上去,”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这是天才的闪现,接着正当的理由蜂拥而至。“我还能比现在更不幸吗?”他对自己说。他奔去搬梯子,花匠用链子把它锁住了。于连砸碎一把小手枪,这时候他有了一股超人的力气,他借助这把小手枪上的击铁把锁住梯子的链子上的一个链环撬开;没有几分钟梯子就由他支配了,他把它靠在玛蒂尔德的窗子上。
“她会生气,会用鄙视压得我抬不起头来,那有什么关系?我给她一个吻,最后一个吻,然后我上楼到自己屋里去自杀……我的嘴唇在我临死以前将接触到她的脸颊!”
他飞一般地爬上梯子,敲百叶窗;过了一会儿,玛蒂尔德听见了,她想打开百叶窗,被梯子挡住,开不开。于连紧紧抓住钩牢打开时的百叶窗用的铁钩子,冒着随时都有可能摔下去的危险,使劲地摇动了一下梯子,使梯子稍微挪动位置,玛蒂尔德能够把百叶窗打开了。
他跳进卧房,已经是半死不活了。
“真的是你!”她说着,投入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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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谁能把于连的过分的幸福描写出来呢?玛蒂尔德的幸福也不相上下。
她在他面前责备自己,她向他揭露自己。
“惩罚我那可怕的骄傲吧,”她对他说,同时把他搂得那么紧,几乎要把他闷死了。“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隶,我应该跪下来,请求你原谅我曾经打算反抗。”她离开他的怀抱,扑倒在他的脚边。“是的,你是我的主人,”她仍旧陶醉在幸福和爱情里,继续对他说,“永远统治我。如果你的奴隶进行反抗,就严厉地惩罚她吧。”
在另外一个时刻里,她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点亮蜡烛,于连好不容易才拦住她,没有让她把整个一边头发剪下来。
“我要牢牢记住我是你的仆人,”她对他说,“万一可憎的骄傲把我引入歧途,把这头发给我看,并且说:‘现在已经不再是什么爱情的问题了,也不是你的心里可以有什么感情的问题了,你曾经发过誓服从,那就以荣誉担保服从吧。’”
但是,疯狂和快乐达到了这般高的程度,看来还是暂且放过它们,不去描写,比较明智。
于连的道德观念和他的幸福达到同样的高度。“我应该从梯子爬下去,”他看见曙光出现在东边离着花园很遥远的烟囱上,对玛蒂尔德说。“我迫使我做出的牺牲是配得上您的,我要放弃几个小时世人所能尝到的最惊人的幸福,这是我为了您的名誉做出的一个牺牲。如果您了解我的心,您就会懂得我花了多大的力量强制我自己。对我说来,您将永远是此时此刻的您吗?不过有了荣誉做担保,这就够了。您要知道,在我们第一次相会以后,小偷不是唯一的怀疑对象。德·拉莫尔先生布置人在花园里看守。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受到了暗探的包围,他每天夜里做的事人家全知道……”
想到这件事,玛蒂尔德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的母亲和一个女佣人被吵醒了;她们突然隔着门跟她说话。于连望着她,她脸色发白,训斥那个女佣人,却不去理睬她的母亲。
“不过她们如果想到打开窗子,就会看见梯子!”于连对她说。
他又一次紧紧地拥抱她,跳到梯子上,不是一级级往下爬,而是让自己滑下去。一转眼他到了地面上。
三秒钟以后,梯子已经到了椴树成荫的小路上,玛蒂尔德的荣誉得救了。于连冷静下来,发现自己浑身是血,而且几乎是赤身裸体。他从梯子上滑下来时不当心受了伤。
过度的幸福使他的性格的力量完全恢复了。如果有二十个人出现,单枪匹马地攻击他们,在这一瞬间,只可能是又一个快乐。幸好他军人的英勇没有受到考验。他把梯子横放在原处,重新把捆梯子用的链子接好。梯子在玛蒂尔德的窗子下面种异国花草的花坛里留下了痕迹,他没有忘记回来把这些痕迹除掉。
黑暗中他用手在松软的泥土上摸来摸去,看看痕迹是不是完全除掉了,忽然他感到有一样东西落在他的手上,这是玛蒂尔德的整个一边的头发,她剪下来扔给他。
她在窗口。
“这是你的仆人送给你的。”她声音相当高地对他说,“这是永远服从的表示。我放弃使用我的理智,请你做我的主人吧。”
于连被征服了,他差点儿又去取梯子爬到她屋里去。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从花园回到府邸里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他强行打开地下室的门。到了房子里他不得不尽最大可能轻轻地撬开自己的卧房门。他刚才离开那间小卧房离开得太匆忙,在慌乱中甚至连放在衣服口袋里的钥匙都忘了取。“但愿她想到把所有这些留下的致命的东西藏起来!”他想。
最后,疲乏战胜了幸福;当太阳升起时,他进入了梦乡。
中饭的钟声好不容易才把他惊醒,他来到饭厅。不久以后玛蒂尔德进来了。看到从在这个如此美丽,而且受到如此多的敬意包围的女人的眼睛里闪耀出的爱情光芒,于连的自尊心得到了片刻的满足,但是很快地他的谨慎心有理由使他感到惊恐。
玛蒂尔德借口只有很少的一点时间梳头,把头发梳得让于连头一眼就能够看出,她夜里剪下头发,为他做出的牺牲有多么大。像这样美丽的一张脸,如果能够被什么东西破坏的话,玛蒂尔德已经办到了。她的美丽的、带点灰色的金黄头发整个一边被剪光了,留下半寸长的发茬儿。
吃中饭时,玛蒂尔德的态度完全与这头一件轻率的事是一致的。简直可以说她是一心想让大家知道她对于连怀有的疯狂的热情。幸好这一天德·拉莫尔先生和侯爵夫人全神贯注在即将颁发蓝绶带这件事上,名单里没有德·肖纳先生。到了快吃完饭时,跟于连说话的玛蒂尔德竟然称呼他我的主人。他脸一直红到了耳根。
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德·拉莫尔夫人故意安排,玛蒂尔德这一天没有一会儿单独的时候。晚上从饭厅到客厅去,她总算找到机会对于连说:
“您会认为这是我的一个借口吗?妈妈刚决定让她的一个女佣人夜里住到我的套房里来。”
这一天像闪电一般很快就过去了,于连达到了幸福的顶点。第二天早上七点钟,他就已经坐定在图书室里;他希望德·拉莫尔小姐会屈尊上这儿来;他写了一封极长的信给她。
他仅仅在几个小时以后,吃中饭的时候,才看见她。这一天她的头发梳得非常仔细;头发剪掉的地方极其巧妙地掩盖起来。她朝于连望了一两次,但是眼神彬彬有礼,而且冷静安详,毫无疑问,她再也不会称呼他我的主人了。
于连惊讶得喘不上气来……玛蒂尔德几乎责备自己为了他做的每件事。
经过认真考虑,她最后断定他即使不是一个十分平凡的人,至少也不是什么出类拔萃的人,配不上她敢于为他干出的所有那些不可思议的疯狂事。总之,她不再想到爱情。这一天她已经对爱感到厌倦。
至于于连,他心里的感受跟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一模一样。可怕的嫉妒,惊讶,绝望,在这顿他觉得长得没有止境的中饭中间轮流折磨他。
他一旦能合乎礼节地起身离开饭桌,就立刻冲向而不是跑向马厩,亲自给自己的马装上鞍子,骑着它奔驰而去。他害怕会有什么软弱的表现使自己丢脸。
“我必须用肉体的疲劳来窒息我的心,”他在默东树林里奔驰着,对自己说。“我做了什么事,我说了什么话,该当受到这样的失宠?”
“今天应该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他回到府邸时想,“应该像我在精神上死掉一样,在肉体上也死掉。于连已经不再活着,是他的尸体还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