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十一章 秘密记录
因为我叙述的一切都是我看见的;我看见的时候也有可能看错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叙述给您听的时候没有骗您。
《给作者的信》
侯爵打发人来叫他。德·拉莫尔先生好像变年轻了,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让我们来谈谈您的记忆力,”他对于连说,“听说您的记忆力好得惊人!您能把四页长的东西牢记在心,到伦敦去背出来吗?不过要一字不差!……”
侯爵生气地揉着手中的当天的《每日新闻》,他想掩饰严肃的神色,但是没有成功。像这样异常严肃的神色,甚至在谈到弗里莱尔案件时于连都不曾见过。
于连已经有了足够的经验,他明白自己应该装出完全给侯爵的轻松口气骗住的样子。
“这一份《每日新闻》也许并不太有趣,但是侯爵先生如果允许的话,明天早上我将荣幸地全部背给您听。”
“什么!连广告都在内吗?”
“非常准确,而且一字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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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对我许下诺言吗?”侯爵突然郑重其事地说。
“是的,先生,只有对食言的担心可能打扰我的记忆力。”
“这么说,我是忘了在昨天向您提出这个问题了。我不要求您发誓永远不把您将要听见的说出去;我太了解您的为人,不会这样来侮辱您。我已经为您担保,我要把您领到一间客厅里去,将有十二个人在那儿聚会;您把每个人说的话记录下来。
“您不必担心,这决不会是一片混乱的谈话,每个人轮流发言,当然我的意思也不是说有一定的先后次序,”侯爵补充说,他又恢复对他说来是那么自然的狡黠而轻松的神色。“我们说,您记,有二十来页好记;然后您跟我回到这儿来,我们把这二十页压缩成四页。就是这四页您将在明天上午背给我听,而不是整整一份的《每日新闻》。然后您立刻动身;应该像一个为了消遣而出门旅行的年轻人那样赶路。您的目标不要让任何人觉察。您去见一位大人物。到了那儿您要更加机灵一些才成。必须骗过他周围所有的人;因为在他的秘书中间,在他的仆人中间,有一些卖身投靠我们的敌人,他们守候我们的使者,好截住他们。
“您随身带上一封无关紧要的介绍信。
“在阁下朝您看的时候,您掏出我的表,就是这只表,我借给您出门使用。带在您身上,就这么办,把您的表给我。
“公爵会亲自动笔,在您的口授下,把您熟记在心的那四页内容记下来。
“等这件事办完了——千万要注意,无论如何不可以在这以前,——如果阁下问您,您就把您将去参加的这次会议讲给他听。
“有一件事使您在旅途中不会感到烦闷无聊,这就是在巴黎和这位大臣的住所之间,有一些人巴不得能够朝索雷尔神父先生开一枪。那样一来他的使命就结束了,我看还会造成长时间的耽搁,因为,我亲爱的,我们怎么能够知道您死了呢?您再热心,也没有办法把这个消息通知我们。
“立刻去买一套衣服,”侯爵神色严肃地说。“您要按照两年前的流行式样穿戴。今天晚上您应该不注意修饰。在旅途中,正相反,您要和平常一样。这使您惊奇吗?您已经疑心到是怎么回事吗?是的,我的朋友,您要去听发言的那些可敬的人物中间,有一位很可能把情报送出去,根据这些情报,他们晚上就会在您停下来吃晚饭的那家上等客店里给您至少来上点鸦片。”
“最好多走上三十法里,”于连说,“不走直路。我猜想,一定是去罗马……”
侯爵流露出高傲和不满的神色,从布雷-勒奥修道院起于连还不曾看见他有过这样的神色。
“等到我认为应该告诉您的时候,先生,您会知道的。我不喜欢别人多问。”
“这不是问,”于连真心实意地回答;“我可以向您发誓,先生,我一边想一边说出声来了,我是在心里寻找一条最安全的路。”
“是的,看来您的心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无论如何不要忘记,一个使臣,而且还是您这个年纪的使臣,不应该给人以强求别人信任的印象。”
于连感到屈辱,是他干了一件错事。在自尊心的驱使下,他想找一个借口,但是没有找到。
“因此您要明白,”德·拉莫尔先生补充说,“一个人干了什么傻事,总是推说是出于好心。”
一个小时以后,于连来到侯爵的候见厅,一副卑贱相,衣服老式,白领带不干不净,整个外表里带着几分穷学究气。
看到他,侯爵笑出声来,仅仅到这时候于连才完全得到原谅。
“如果这个年轻人背叛我,”德·拉莫尔先生对自己说,“还有谁可以信赖呢?然而在采取行动时,必须信赖什么人。我的儿子和他那些同一类型的杰出的朋友,他们的勇敢和忠诚可以抵挡十万人,如果需要战斗,他们会战死在帝王宝座前的台阶上,他们什么都会……除掉此时此刻所需要干的这件事。他们之中如果我看到有一个人能够把四页纸背下来,能够走一百法里路而不被人发现,那就让魔鬼把我逮了去。诺贝尔能够像他的祖先一样让自己被杀死,但是任何一个新兵也都能做到这一点……”
侯爵陷在沉思之中,“即使是让自己被杀死,”他叹了口气说,“也许这个索雷尔能够跟他做得一样好……”
“让我们上车吧,”侯爵说,好像是为了赶走一个讨厌的念头。
“先生,”于连说,“在别人给我改这件衣服的时候,我已经把今天的《每日新闻》的第一版背下来了。”
侯爵拿起报纸。于连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好,”侯爵说,这天晚上他非常富有外交手腕,“在这段时间里这个年轻人不会注意我们经过的那些街道了。”
他们来到一间外表相当阴郁的大客厅里,一部分墙壁装了护壁板,一部分蒙着绿天鹅绒。一个面带愠色的穿号衣的仆人刚把一张很大的饭桌安置在客厅中央,接着他铺上一块巨大的绿色台布,把它变成一张会议桌。绿台布上满是墨水迹,是从哪个部里取来的旧东西。
房主人是个身材魁梧的人,他的名字没有人提起过。于连发觉他的相貌和口才都像一个正在消化食物的人。
在侯爵的示意下,于连留在长桌的下方。为了掩饰窘态,他开始削羽笔。他用眼角数了数,一共有七位交谈者,但是他只能看到他们的背部。其中两个人他觉得是用平等的口气跟德·拉莫尔侯爵说话;其余的人态度里好像多少带点儿敬意。
又有一个人物未经通报进来了。“这件事很奇怪,”于连想,“上这个客厅里来的人都不通报。这个预防措施是特地为了我而采取的吗?”所有的人都立起来迎接这个新来者。他佩带着和客厅里那些人中间的三个人相同的级别极高的勋章。大家说话的声音相当低。因此于连只能根据相貌和外表来判断这个新来者。他长得又矮又粗,脸色红润,闪闪发亮的眼睛里,除了野猪般的凶恶表情以外没有别的表情。
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几乎是紧跟着来到,于连的注意力一下子被他吸引住了。这个高个儿的人,很瘦很瘦,穿着三四件背心。他的眼睛是温柔的,他的态度是谦恭的。
“这完全是贝藏松的老主教的相貌,”于连想。这个人显然是教会里的人,他看上去不会超过五十到五十五岁,再比他慈祥的外貌不可能有了。
年轻的阿格德主教来了,他环顾出席者,眼睛接触到于连的时候,仿佛感到十分惊讶。自从布雷-勒奥修道院的典礼以后他还不曾跟于连说过话。他的惊讶的目光使于连感到困窘,感到生气。“怎么回事!”于连对自己说,“认识一个人将永远给我造成不幸吗?所有这些大贵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丝毫没有使我感到胆怯,可是这位年轻主教的目光却使我不知所措了!应该承认,我是一个非常奇怪,非常不幸的人。”
不久以后一个身材矮小、头发极黑的人通通通地闯进来,他一到门口就开始讲话。他脸色发黄,神气有点像疯子。这个毫无怜悯心的饶舌者一到,大家就三三两两地散开,显然是为了避免厌烦透顶地听他一个人说话。
他们离开壁炉,来到于连坐着的长桌下方的附近。他的态度变得越来越窘,因为不管他怎么努力,毕竟还是不能不听见,而且不管他多么缺乏经验,他还是能够懂得他们毫不掩饰地谈论的那些事有多么重要,而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些大人物肯定又是多么希望那些事能够保守秘密!
于连尽可能慢慢地削,也已经削好了二十来支羽笔。这个办法快用不上了。他徒然地在德·拉莫尔先生的眼光里寻找一个指示;侯爵已经把他忘了。
“我做的事很可笑,”于连削着羽笔对自己说;“但是这些相貌如此平庸的人,别人或者他们自己把这么重要的大事委托给了他们,他们一定是很容易生气。我的不幸的目光里带有询问的和不恭敬的意味,毫无疑问会惹恼他们。如果我一个劲低垂着眼睛,我会看上去像是在一句不漏地仔细听他们的话。”
他的困窘达到了极点,他听到了一些奇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