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旖旎 · 下
衣服穿好,凤知微顺便撕下一截衣袖,把宁弈撞伤的膝盖简单包扎了下,又把自己伤口处理一下,随即扶宁弈站起。
两人对望一眼,一瞬间都敛了笑容,宁弈淡淡道:“走吧。”
凤知微将自己剑上糊了的血迹用草叶擦干净,把剑绕在手一伸就能拔出的地方。
“这里水流是活水,顺水流出去应该就有路。”宁弈道,“我估计过不了一会儿,上面的人发现那两个人始终没回来,就要派人下来看了。”
“走吧。”凤知微牵着他的衣袖当先而行,觉得自己的伤似乎好了些,可能先前晕倒时,宁弈要么给她喂了药要么给她渡了真气。
她不知道宁弈现在的状况,也不知道中了眼蛊之后都有什么症状,但是宁弈的气色很不好,按说就算酒醉无力,也已经过了好几天,他现在的虚弱,应该还是那眼盅的伤害。
“你能不能牵我的手。”走了一阵子宁弈在她身后道,“衣袖很容易撕裂。”
凤知微还在犹豫,宁弈已经握住了她的手,两人一热一冷的手相触,彼此都颤了颤,宁弈笑道:“咱们俩就看这手,也挺配的。”
凤知微不理他,却听他又道:“等到了皇陵牵在一起,你也不热了,我也不冷了,更好。”
凤知微一怔,想了一下才明白殿下又绕着弯子谈婚论嫁了,连死了埋哪里都自说自话的安排好了,一句“谁和你一起埋在皇陵?”到了嘴边却又收回,想着那句“皇陵”,不知怎的心中突然涌起苍凉之感,仿佛看见高远的墓室不灭的青灯,巨大的龙棺洁白的玉阶,金镶玉裹的重重棺里,睡着的会是怎样的容颜?
而等到自己老去,会埋在哪座坟茔?一生里诸般种种,到最后写在谁的历史里?择天记小说
想起和母亲的离开帝京的约定,她忍不住便道:“如果我离开帝京,永远的消失,你会怎么想?”特工皇妃楚乔传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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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弈沉默了一会,突然捏紧了她的手,清晰的道:“找到你。”
“如果找不着呢?”凤知微觉得自己今天有点神神叨叨的,在这个时候偏要问这些有的没的。
“你走不脱。”宁弈“看”着她,语气平静,“天下疆域,风雨水土,终将都归我所有,你便是成了灰,化了骨,那也是我的灰,我的骨。”
凤知微默然,半晌搓了搓手臂,勉强笑道:“陛下,别说得这么可怕兮兮的。”
宁弈也一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凤知微望着他,知道自己如果笑起来,眼睛里也不会有任何笑意,断崖上淳于的呼声始终在耳边回荡,一声声割得人心头钝痛,他们都不提,都避过,却不代表他们会忘记。
两人顺着水流向上走,这里是一座断谷,渐渐便入了山中,进了山凤知微倒放了心,毕竟暨阳山这么大,对方又不可能大张旗鼓的来搜,两个人散落在大山中,相对还比先前安全些。
走了一阵,听见彼此肚子里都吵得厉害,不禁相视苦笑,凤知微望望四周,不敢离开宁弈去打猎,道:“和楼上邻居商量下,匀点东西来吃。”
“什么楼上邻居?”
凤知微指指头顶松树,一只松鼠正欢快的蹦跶而过,宁弈凝神听着,道:“我觉得邻居的肉也许更好些。”
“那你去和它商量,割肉献王吧。”凤知微似笑非笑,“下官人笨口拙,做不来。”
“你这女人好娇情。”宁弈嗤笑她,“杀人如切菜,杀只松鼠却舍不得。”
“人之恶胜于畜。”凤知微淡淡道,“牲畜很少会无缘无故挑衅你,背叛你,践踏你,伤害你,但是,人会。”
宁弈斜斜瞄着她,漂亮的黑眼珠子莹润得像浸在水银里,随即一笑推她,“凤公公还不去采松果,等你说教完,本王已经可以进皇陵了。”
凤知微白他一眼,自去爬树,宁弈靠着树等着,不断有细小的松针落下来,拂在脸上微微的痒,他扬起脸,“环视”着四周,虽然看不见,也能想象到这秋日山林的美,山峦叠翠碧色连波,林间一层绿来一层黄,地下落叶如赭色厚毯,午后的阳光自树端掠过去,树冠灿然如金。
而那纤细的女子,正在他头顶忙碌,他能感觉到树身微微的震动,枝叶哗哗的响,她在轻言软语和一只松鼠打着商量,商量着掏光它的老窝,那只好运又倒霉的松鼠在她的如簧之舌下节节败退,鼠窜而去,把自己的贮藏室留给山大王掏摸。
那窝在一根粗枝的顶端,他听见她胆大的从一根细枝爬过去,踩得枝叶悠悠的晃。
他突然便起了玩心。
向前一步,算准地方,他“啊”的一声惊呼,随即一脚蹬在树上。
一脚蹬上去才想起自己脚扭了,钻心的疼痛,这回真的又“啊”了一回。
凤知微听见这两声“啊”心中一惊赶紧向下看,不防树身摇动,脚下又是细枝站立不稳,也“啊”的一声惊呼,撒了满手的战利品栽下树去。
正中宁弈下怀。
也正落宁弈之怀。
早已等在正确位置的宁弈,一伸手将凤知微接个满怀,悠悠道:“美人投怀岂可不纳乎?”
凤知微落在他怀中便知道自己上了当,怒从心起,一推他道:“昏君在上不如刺之乎!”
宁弈给她推得向后一靠,踉跄靠在树上,双臂却没放开,在她耳边不急不忙道:“那便刺吧,我等着。”
凤知微一抬头只觉得他容颜近在咫尺,眉目清雅又光艳,有种奇异的令人晕眩的力量,而语气轻而游离,像这山林晨间的雾气,看不见摸不着,却游丝般幽幽缠着。
她心中一颤,赶紧将脸一让避开,抓起一把松针,喝道:“刺!”
宁弈“哎哟”一声松手放开,微微喘气笑道:“还真刺了,好狠的女人……”
凤知微不理他,捡起散落的松果,递给宁弈,宁弈不接,靠着树懒洋洋道:“咬不动。”
这不是要自己给他磕么?凤知微凉凉的提醒他,“殿下,你伤的是眼,不是牙齿。”
“你没听说过眼蛊之毒么?”宁弈的神情实在令人难辨真假,“据说这是地底幽冥之蛇烛九阴的后代,一双眼睛直通幽冥,自出生起以万毒和童女眼珠为食,成年后为万毒之宗,更因死者无限怨气凝于一身,所以中者必失明,且七窍渐渐失能而亡,所以我牙齿不好是应该的。”
凤知微狐疑的望着宁弈,觉得他看起来好像没这么惨,但是这人眼睛瞎了不也居然一声不提,还是她自己发现的,这么一想便有些心软,叹了口气,不厌其烦的将松子一颗颗咬开。
对面那大王闲闲的等着享受现成的松子仁,还没忘记提醒她,“小心别沾上口水啊。”
凤知微气结,接连咬碎了几颗松子。
一小把松子暖暖的放在掌心,散发着清香的气味,有些湿润,宁弈低头“看”着,一直为失明而有些忧烦的心情,突然漾出些微的欢喜,仿佛这瞎似乎也不是瞎得全无好处。
一切用心来感知,那景色就更美,听她的呼吸就更清晰,而平日从不觉得香的松子,清香醉人。
他慢慢的将那小把松子嚼了,带一点淡淡的笑意。
“这个只能点点饥,当不了饱,还是得找点别的东西吃。”凤知微道,“等下走远点,看看在哪挖点黄精茯苓。”
宁弈突然停住脚步,与此同时凤知微也安静下来。
对面有唰唰的脚步声,有人大声唱着歌走近来,突然歌声一停,一个北方口音惊讶的道:“你们是什么人?”
凤知微打量着对方,一个普通樵夫,担着满满一担柴,扁担尾端还挂着一些挖来的山货和一只野兔,看起来没有任何可疑。
“这位大哥。”她客气的道,“我们兄弟在山中迷路,受了点伤,这是什么地方,您知道出山的近路吗?”
“这是暨阳南麓,”那樵夫道,“看见前面那个废寺没有?那里向南一直下去,大概一天的路就可以下山了,你们看起来伤得不轻,眼看又要下雨了,我家就在前面半山,去我家休息下吧。”
凤知微现在哪里敢去投宿,含笑拒绝,道:“我们还是想着紧赶路,若是下雨,便去古寺避一避好了。”又问那野味可不可以卖给她,她不敢再掏金豆子,满身的找银两,那樵夫摇摇头道:“一点山货,给什么钱,拿去吧拿去吧。”
凤知微道了谢,樵夫把东西递给她,凤知微犹豫了一下,又道:“烦请大哥如果遇见有人打问我们下落,就说没见过我们。”
“使得,使得!”那樵夫满口答应,嘻嘻笑着瞄两人一眼,用很大的声音自言自语道,“莫不是男扮女装私奔的小两口吧?”
凤知微只当没听见,那樵夫暧昧的笑着,担着柴和他们擦身而过。
宁弈肩头忽然一耸。
凤知微闪电般手指一搭,搭在他手上。
宁弈抬起头,看着凤知微,凤知微盯着他的眼睛,缓缓摇头,态度坚持。
宁弈皱起眉,却再没有动静。
那樵夫浑然不知两人动作,更不知自己刚才刹那间和死神擦肩而过,心神舒畅的唱着歌走远。
“凤知微居然这般菩萨心肠。”半晌沉默后,宁弈淡淡开口,语气有些讽刺。
“我杀该杀之人,枉杀无辜只会自造恶业。”凤知微不看他。
“等到他指引人来追杀我们,你就知道他不会是无辜,然而到那时,你我也没有命来杀该杀之人了。”
“你又怎么确定他一定会指引人追杀我们?”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宁弈淡淡道,“一旦有人许以重金,他一定会说出来,你如果够聪明,刚才就不该拦我。”
“但也有可能,他根本就不会碰上搜寻我们的人。”凤知微一声叹息,“你不能因为只是也许会发生的事,便要人性命。”
“凤知微,我还真没看出你有这么慈悲。”宁弈冷笑,“一将功成万骨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懂不懂?”
“我懂。”凤知微站起身,将在身旁溪水里洗干净的茯苓递给宁弈,“所以你快吃,然后我们到他家去。”
宁弈抓着茯苓,倒怔了怔,凤知微的毫无火气,然他觉得拳头击在了棉花上,空荡荡的好不难受。
随即他便明白了凤知微的意思——刚才凤知微已经表示了要去古寺,如果搜寻的人到了近前真的问着了这樵夫,必然会去古寺搜寻,他们躲在这樵夫家附近,倒是最安全的。
他们这两个伤病人跑不快,与其累得死狗一样满山跑了给人追,不如和对方捉捉迷藏,尽量休养生息。
他默然半晌,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是不是太重了些。凤知微却已经牵起了他的手,一边啃着自己那个茯苓一边道:“快吃,等下未必有空。”
又拍拍腰间栓着的兔子道:“如果我真的错了,等下我烤兔子表示歉意。”
宁弈笑笑,偏头看她,道:“如果是我错了,我把我腰间这个玉佩送你表示歉意如何?”
“那还是免了吧。”凤知微三下五除二吃完,“你亏。”
“我可以吃你一个人的亏。”
“我却不愿占你一个人的便宜。”凤知微答得飞快,随即轻声嘘了一声,两人看见那樵夫进了半山一家独户的院子,悄悄的潜近去,发现那屋子紧靠着的半边山崖上居然还有个洞,藤蔓遮着不易发现,倒是个好地方,便在里面躲了。
宁弈似是十分疲倦,进了洞便闭起眼睛,却不让凤知微把他的脉,凤知微打坐调息,耳朵一直竖着。
日光打在洞壁上的光影一分分浅淡下去,暮色如昏鸦的翅膀悠悠降临,天将黑的时候果然渐渐下起了小雨,簌簌的落在藤蔓上。
宁弈突然睁开了眼睛。
凤知微坐直了身体。
不远处有脚步啪嗒踩水的声音,院子门吱呀一声推开的声音,樵夫开门询问的声音,随即一个有点古怪的口音问:“……两个年轻人……那么高的个子……有伤……见过没有?”
那樵夫粗豪的声音道:“没有,咱刚打柴回来!”
那几人似有些失望,便要离开,凤知微松一口气,含笑看了宁弈一眼,宁弈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微微一笑。
却听那边忽有人开口道:“你既刚打柴回来,想必有些收获,拿来给我们。”
这声音正是那晚袭击驿站的首领,他的口音有些奇怪,让人过耳不忘。
那樵夫有此支吾,似乎拿了些东西出来,那首领接了,似乎在看那此东西,四面一片沉寂的安静。
凤知微突然有些不安。
随即院子里爆出长声惨呼。
惨呼声里那首领厉声道:“这不是新鲜的野物!你的东西给谁了!他们现在在哪里!说!”
凤知微心中一震,眼前这境况,竟然两人都没料中,也是,被常家千里迢迢派出来执行这任务的杀手,哪个不心狠手辣?
惨呼声已经变了调,那樵夫嘶哑的道:“山南古寺……古寺……别杀我——别杀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那首领狠厉的道:“走!”
一群人快速离去,过了半晌,有重物扔下山崖的声音。
凤知微闭上眼,不知道这算是自己的罪孽还是别人的。
又安静了一会,她刚想站起来离开这山洞,到院子里去休息一会,宁弈突然按住了她肩。
随即听见一人道:“搜了一天还没吃东西,在这里烤点野物等下给老大送过去,等在那废寺把人解决了,咱们得快点赶回去,多烤些,老大说到时候咱们会不方便进城镇买吃的。”
另一人应了,两人将山房墙上的猎物一一取下来,点起火头。
凤知微看了宁弈一眼,宁弈点点头,两人站起,宁弈扶着她的肩走了出去。
两人坦然的打开院门,长驱直入。
在烤野味的两人听见外头有声音,又觉冷风扑面,一回头便看见两人相扶着走来,布衣上有焦痕有血迹,个子高的那个还似乎不太方便的靠着那个矮的,看起来很是狼狈。
然而两人神情从容,态度淡定,那模样不像落魄出现在山野破屋,倒像王孙贵胄在巡视领地,尤其个子高的那个人的容颜,如月光在云间一显,看得两人都呆了一呆。
一呆间听见个子高的那个道:“左三步。”
两人又一怔,随即便看见一道黑色的毒蛇般的剑光刹那而至,快得令人来不及思考,急忙一个翻滚避过,一滚间已经沾了一身火星,还没来得及去拍,却见个子高的那个皱了皱眉,道:“右九。”
黑色剑光又逼了过来,两人又避,肩头才动步子才迈,个子高的人听着那风声已经快速的道:“后三。”
后路被堵,又想前冲,脚步还没移,“前左一”。
那长得讨厌的剑又缠过来,哧的带出一溜血珠。
“左七。”
“右后四。”
“前五。”
软而长的剑兜兜转转,刹那间将退路封死,在那人提前提示下,将四面堵得滴水不漏。
那两人渐渐发现,对方似乎有伤,剑上真力不足,然而却配合得天衣无缝,硬是一柄剑拢住了两个人,包围圈越来越小,鲜血越洒越多,犹如猫戏老鼠,冷静而残忍的,一点点收割他们的血液和生命。
这种软刀子碎割的打法,比一刀捅死更令人心惊而难以忍受,终于两人魂飞魄散的弃了剑,扑倒在地,“别杀我——别杀我——”
“嚓。”
奇长剑锋一次性抹过两个罪恶的咽喉,鲜血和外边绵绵细雨喷洒在一起。
“就等你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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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知微将长剑收回腰间,淡淡的说。
在小院里休息了一会,吃了些野物,宁弈估算着时辰,道:“那些人应该已经在古寺扑个空了。”
“你说他们是下山还是回头再找?”凤知微问。
“他们不敢在这逗留太久,驿站的事一定已被发现,我三千护卫的钦差仪仗在那,谁也没办法让他们消失,就算是做戏,申旭如也必须给朝廷一个交代,”宁弈道,“而且听刚才那两人对话,他们已经准备下山。”
“那我们走吧,他们搜了古寺没有人便不会再去,这里倒有可能会派人回来取吃食。”凤知微扶起宁弈。
外面的雨绵绵密密,凤知微找了件连帽蓑衣给宁弈披了,自己准备勇猛而瑟缩的行走雨中,宁弈却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拽进宽大的蓑衣内,凤知微犹豫了一下,再次告诉自己事急从权,自己淋病了谁给宁弈做眼睛?也就只好随他去。
两人共披一件蓑衣,在雨中走着,远远望去似个连体人,因为靠得极近,行走间胳膊和腿不住碰擦,让也没处让,越让,那些裸露在外的肌肤越容易触在一起,彼此都有些不自在,宁弈偏过头,目光盯着什么也看不见的虚空,凤知微垂着眼,一步步的数自己的步伐。
外间的雨细细的洒过来,地面泥泞,脚步踩上去啪嗒啪嗒的响,袁衣里的天地却十分沉静,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和呼吸,混杂在蓑衣淡淡的草香里,不知道谁的心跳怦怦的震人,或许两个人的心跳都有。
偶一偏头看见对方的侧面,都觉得弧度美好在雨夜里勾勒出最精美的剪影,多看了一眼又快不知道路怎么走……
明明不方便走起来磕磕绊绊,步子却特别的快,一转眼古寺的残破飞檐已经入目。
两人远远停下,凝神听四面动静,秋夜雨声里只有蛩虫在凄凉的做最后挣扎之鸣,又等了半晌,终于确定那些人没有搜到人已经离开。
凤知微舒一口气,进了古寺,赶紧去解蓑衣,一面道:“这里已经找过,他们一定以为我们已经连夜下山,好歹捱过去了……”
一句话未完,忽有桀桀的笑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