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哈拉的手记(续篇) · 七
她继续凝视着兰花,住口不说了。她的脸庞松弛了,有如绽放的花蕾般舒展开来。突然间,嘴唇上露出会让人陶醉的微笑,但眼神依然呆滞了片刻,动也不动。随后她摇了摇头,晃动那宛如男孩子般的短短鬈发,一口气将一杯水喝干。接着突然发觉她是在和我共进晚餐,就发挥快乐的食欲,埋头吃了起来。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她每一个阴森森的字眼,甚至她还没有说出“最后的命令”时,我就已经猜到了。对于“你会执行我的命令,杀掉我”这句话,也已经不觉得吃惊。她所说的事情我都认为非常正确,在我听来就像命运的判决似的。我接受那一切,不去违抗。但虽然她说话的态度严肃得近乎可怕,可是对我来说,一切却又欠缺着充分的现实性和严肃性。我的灵魂的一部分被她的话语吸进去,相信她;但另一部分则宽容地点着头,知道这个聪明、健康、稳重的荷蜜娜也还是具有幻想和做梦的心理状态。在她一说出最后一句话时,非现实与非创造性的一个层面,就笼罩住整个场面了。
无论如何,我无法像荷蜜娜那样,以走钢索特技演员式的轻盈,跳回实际的现实世界。
“那么,有一天我会杀掉你了?”
我静静地追逐着梦幻问道。她已经像以前那样笑着,飞快地切着盘子里的鸭肉。
“那是当然的,”她坐着点点头,“不要再说那些了。现在在吃饭。哈利,拜托,再点一些绿色沙拉嘛!你没有食欲吗?我觉得你必须先学会对别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甚至连如何享受美食都要学。你看,这是鸭腿。把漂亮的白肉从骨头上剥下来,这不是美食吗?这样的时候,就和恋爱中的男人第一次帮自己所喜欢的姑娘脱下上衣时一样,如果食欲一下高涨得快要裂开来,心中不会觉得紧张和感激,不是很奇怪吗?你懂了吗?不懂?你真是个傻子。那么,我帮你将这条漂亮的鸭腿切下一片肉好了。这样你就会懂的。把嘴张开——啊!真是个坏孩子!竟然在偷望别人那边,怕你从我的叉子上吃东西时会被别人看到。不必担心,真是难搞的家伙,我不会让你出丑的。不过,如果先要获得别人的许可才敢享乐,你也真是个可怜的笨家伙。”
刚才的情景变得越发非现实的了。我越发无法相信这双眼睛在几分钟前会那样沉滞、可怕地凝视着。啊!这一点似乎正是荷蜜娜的生命本身:经常只有瞬间,无法事先去预测。现在她在用餐。鸭腿、生菜沙拉、奶油水果馅饼和利口酒被认真对待,成为快乐和批评、对话与幻想的对象。盘子撤下后新的一章就又开始。这个彻底看穿我、比任何贤人都更熟知人生的女人,巧妙、成功地扮演着孩子,以及每一瞬间的生命小玩笑。她那技巧轻易地就将我变成了她的学生。不管那是高度的智慧,还是极度单纯的朴素,能够这样熟知如何活在瞬间,能够这样地活在现在,路旁再怎么小的花朵,再怎么小的游戏的瞬间,都能这样温柔、细心地熟知其尊贵价值的人,是不可能从人生中感受到痛苦的。这个具有旺盛食欲和游戏式美食乐趣的快·活孩子,会同时也是期望死亡的梦想家、歇斯底里症病患吗?那是不可能的。不,她只是单纯地委身给彻底的瞬间而已。所以和一切快·活的念头相同,她也敞开心胸,尝遍从遥远的灵魂深处涌上来的一切瞬间的阴暗战栗。
这个荷蜜娜,明明今天只是第二次见面,却知道我的一切。我觉得我根本就不可能对她保持秘密。或许她并不怎么了解我的精神领域,也许比不上我和音乐、歌德、诺伐里斯、波特莱尔[29]的关系——但这也无法确定。或许这对她也是轻易就能做到的事情。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的“精神领域”还留下什么呢?不是一切都化为粉碎、丧失意义了吗?我最个人的问题和愿望,她应该全都能了解的。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不久我应该就能向她说起荒原狼,说起论文,说起到目前为止只存在我身上的一切事情,说起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一切事情。我无法抗拒想立刻开始说出来的念头。
[29]波特莱尔(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法国诗人与批评家,著有《恶之花》。
“荷蜜娜,”我说,“几天前我遇到一件很奇妙的事情。一个陌生人给了我一本印刷成的小册子。虽然是像在年底市集上贩卖的那种简陋的书,不过那里头却把我的身世和与我有关的事情全都详细地写了出来。你不认为很不可思议吗?”
她若无其事地问:
“书名叫什么?”
“《论荒原狼》。”
“噢!荒原狼!这个名字真是太美了!那么你是荒原狼了?你是那样的人吗?”
“没错,我是那样的人。我就像半人半狼似的,至少我是那样认为的。”
她没有回答。非常仔细地、仿佛在探索什么似的注视着我的眼睛,随后俯看我的眼睛。有一瞬间,刚才的深刻严肃与阴暗的热情又回到了她的眼神和脸庞上。我觉得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亦即她一定是在想我是否真的是能够执行她“最后的命令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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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当然是你的幻想,”她恢复快·活的神情说,“如果你希望,也可以说那是诗。不过你确实是有些许像狼之处。今天你虽然不是狼,但那天你有如从月亮上坠落下来般进到那个大厅时,你那样子就像极了残废的野兽。我正是欣赏这一点。”
突然间,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中断话语,困惑地说:
“野兽、猛兽之类的字眼,听起来很没有意义!对动物不能这样说。虽然动物确实有时候很可怕,不过却比人真实多了。”
“什么是真实?那是什么意思?”
“仔细看某一种动物吧!猫、狗、小鸟、动物园里的美丽大动物之一,比如豹或者长颈鹿都可以,就一定可以知道动物全都是真实的,没有一只动物会不知道该怎么做或该怎么表现才好而在那里举止无措。动物们不会想去谄媚你,想去吸引你的注意。它们不会演戏,就像石头、花朵、天上的星星那样,是什么样子就表现出什么样子来。你懂吗?”
我理解了。
“大部分的场合,动物都是悲伤的,”她继续说下去,“而若是人非常悲伤时——并不是因为牙齿痛,或者丢掉了钱,而是忽然间感觉到一切的真理究竟是什么,这个人生整体到底是什么时,那时候人就会真正悲伤了。那时候的人和动物有些许类似——也就是显现出悲伤的样子。这会比平常更加真实、更加美丽。我说的是真的。荒原狼先生,我第一次看到你时,你就是那个样子。”
“那么,荷蜜娜,你对那本写我的书有什么看法呢?”
“噢!我不喜欢思索。那件事情就等下次再说吧!什么时候借我看看吧!或者不看那本书,反正要看,你就把你自己写的一本书借我看好了。”
她叫了咖啡,神情恍惚了片刻,但突然间眼睛发亮,似乎决定了思索的目标。她高兴地叫道:
“哦!我想起来了!”
“到底想起了什么?”
“狐步嘛!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没有我们可以偶尔跳上一个钟头的房间吗?很小的房间也可以。我才不在乎房间大不大,只不过下面不可以有人住。因为要是头上砰砰作响,下面的人上来,就会吵起来了。要是有那样的房间就好了。真是太棒了!这样你在家里不就可以学会跳舞了吗?”
“是的,”我畏畏缩缩地说,“那确实是个好主意。不过学跳舞也需要音乐吧?”
“当然需要,所以你仔细听我说,把音乐买来,那顶多只花女老师教一节舞的价钱。我来教你,你可以省下付给老师的钱。这样我们就能随时听到音乐,而且留声机是我们的。”
“留声机?”
“那是当然的。要买一架小小的留声机和几张舞曲唱片……”
“太好了,”我叫道,“教我跳舞要是真的成功了,我就把留声机送你。好吗?”
虽然我起劲地那样说,但却不是出自真心诚意。实在很难想象我那堆满了书的小书房,放了一架我完全无法喜欢的留声机,会是什么样子。即使是对于跳舞,我也有很多异议。虽然我确信自己年纪实在太大了,身体僵硬,根本学不会跳舞,不过还是认为有机会试试也不坏。但那样持续练习,对我来说未免太快了,也太激烈了。我感觉到作为一个精通音乐的老行家,对留声机、爵士乐和近代舞曲所怀的不同意见,一起在我的心中表示反对。现在要在我的房间里让诺伐里斯与冉·保罗并列,在自己思想的闲静隐居之处,响遍美国的爵士流行歌,我必须配合那音乐跳舞,实际上那已超过了人能够对我的要求限度。可是要求我那样做的,并不是“人”,而是荷蜜娜。她负责命令。我则服从那命令。我当然服从。
第二天下午我们在咖啡馆碰面。我去的时候,荷蜜娜已经坐在那里喝着茶了,她微笑着,把发现有我的名字的报纸给我看。那是我故乡的激进军国主义报纸之一,一年到头一有机会就散布严重侮辱我的报道。我在战争期间反对战争。战争结束后我有时会恢复冷静,警告自己必须忍耐,要有人道,要自我批判,对一天比一天激烈、卑鄙、凶暴的国家主义者的煽动进行自我防卫。现在那家报纸又在对我进行那样的攻击。文章非常拙劣。有一半大概是主编自己写的,另一半则是顺手从同类的言论机关相同的评论中剽窃来的。正如众所周知的,再也没有比具有这些陈腐观念的卫道士写得更拙劣的了,也没有人比他们在自己的工作上更卑鄙、更随便的了。荷蜜娜看了那篇论文,那篇文章告诉她哈利·哈拉是个有害的人,是个背弃祖国的家伙,只要那样的人物、那样的思想受到容忍,只要青少年被教育成具有感伤的博爱思想,而不去对深仇大恨的敌人进行报复之战,当然只会使祖国的状态愈来愈恶化。
“你是那样的吗?”荷蜜娜指着我的名字问,“哈利,你真的树敌了。你不会生气吗?”
我看了数行。照例是陈词滥调。像这样一成不变的侮辱字眼,我早已厌烦了。
“不会的,”我说,“我不会生气的,早就习惯了。我陈述过几次意见,说任何国民,不,任何个人都不能遭受虚伪政治的‘战争责任问题’玩弄,让良心睡着。每个人都必须仔细检视自己,看看自己有没有因为各自的过失、怠惰和恶习而造成战争和世界上其他所有的不幸,只有这样做才是有可能避免下一次战争的唯一方法。结果他们无法容忍我这样说。当然这是因为他们,亦即皇帝、将军、大工业家、政治家和报纸完全没有责任的缘故。任何人都没有应自责之处。任何人都不必负一丝责任。几乎可以说世界一切都非常美好,只有1200万被杀的人躺在地上而已。荷蜜娜,这种造谣中伤的报道虽然已经不会让我生气,但还是会让我深感悲伤。我的同乡有三分之二的人在看这种报纸。早晚都在看这种口吻的句子,每天都被说服、被警告、被怂恿、煽起不满和憎恨。而这一切的目的,结果还是战争。是下次一定会来到的战争。而下次的战争一定会比这次的还要惨烈。这是非常明显的。任何人都会明白,只要思索一个钟头,就会得出相同的结论,可是谁也不肯花脑筋去想。谁也不想避免下一次的战争。谁也不愿意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们,去阻止好几百万的大量屠杀。明明这是很容易做到的。思索一个钟头、稍微反省自己的内心,询问自己助长了多少世界的混乱与罪恶,自己是否要负共同责任——谁也不肯这样做!于是就以这种冲劲前进,每天都有数千人在热心地为下次的战争做准备。知道这个情况后,我灰心沮丧,被逼进绝望中。对我来说,‘祖国’和理想都已经不存在了。那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下一次的杀人做准备的绅士们的装饰罢了。思考人性、谈论人性、撰写人性,在脑海中动着好的思想,这一切都已经变得没有意义——即使有两三个人这样做,每天还是有无数的报纸和杂志、演讲、公开或私下的会议在唱反调,努力达成他们的目的。”
荷蜜娜听得津津有味。
“是的,”这时候她说话了,“你说得一点都没有错。当然还会再发生战争的。这种事情不必看报纸也会知道。那当然是令人悲伤的。不过悲伤也没有用。那和为即使尽一切手段,也还是总有一天非死不可而感到悲伤是相同的。哈利,为反抗死亡而搏斗,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美丽、高贵、伟大、值得尊敬的。为反抗战争而搏斗也是一样。不过那种事情不管什么时候都只不过是毫无希望的唐吉诃德式的幻想罢了。”
“或许是那样的没错,”我激动地叫着,“可是既然我们都非死不可,所以不管做什么都没有什么不同,像这样的真理,只会让整个人生变得既肤浅又愚昧。那样的话我们不是就要放弃一切,丢开一切精神、努力和人道主义,任凭虚荣心和金钱支配全世界,我们只能默默地坐在一杯啤酒前,等待下次的战争动员令下达了吗?”
这时候荷蜜娜看我的眼神,那充满好奇、嘲笑与恶作剧,却又洋溢着善解人意的友谊,同时又显出沉郁、智慧与深刻严肃的眼神,实在太怪异了!
“没有必要那样做,”她像极了母亲般说,“即使知道你的努力不会成功,你的生活也不会因此就变得肤浅、愚昧。要是你认为必须为某件好事、为理想的事情而搏斗,达成其目的,那才肤浅呢!难道理想是为了被实现才存在的吗?难道我们人是为了消灭死亡而活着的吗?不,我们是害怕死亡并且热爱死亡而活着的。正因为有死亡,所以小小的生命才会在短暂的期间显得那样美丽、那样光辉。哈利,你是个孩子。乖乖跟我来。我们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今天已经不想再为战争和报纸烦心了。你呢?”
噢。我当然也够了。我很乐意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