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哈拉的手记(续篇) · 十二
“关于你的人生,你在心中描绘出这样的形象。你有过一个信念,一个冀求。你做好了心理准备,愿意做任何事情,愿意受任何苦恼,愿意付出任何牺牲——可是你逐渐明白人生并不要求你做任何事情、受任何苦恼、付出任何牺牲。人生绝对不是具有英雄角色的英雄诗篇,而是小市民式的舒适起居间,那里只要有美食、有咖啡、有手工编织的袜子、有扑克牌的‘塔罗’游戏、有收音机的音乐,就会完全感到满足了。那以外的东西,比如英雄式的东西、美丽的东西、想要赞美伟大的诗人或者崇拜圣徒的人,或者其本身拥有那种素质的人,就会被嘲笑是傻子,是像唐吉诃德那样的隐士。是的。我也有过和你相同的遭遇。我也是具有杰出素质被生下来的少女。被赋予遵从高标准的模范而活、向自己课以高标准的要求、完成高贵课题的天职。我背负了重大的命运,不是成为王后,就是成为革命家的情妇,或者成为天才的妹妹,或者成为殉教者的母亲。可是人生允许我做的,却只是成为略具品位的高级妓女而已——要成为这样还让我颇费了一番力气呢!总之,我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有一阵子,我也感到绝望,不知如何是好。并且很长一段期间,我认为这一定是我自己不好,把罪加在自己身上。我认为现实的人生一定永远都是正确的。由于这个人生嘲笑我的美梦,所以我所怀的梦想一定是愚蠢的,一定有哪里不对。可是那样认为并没有任何用处。幸好我的眼睛锐利,耳朵灵敏,再加上些许的好奇心推波助澜,我决定要好好掌握所谓的现实人生的真面目。我仔细观察我的朋友和邻居等五十人以上的人和他们的命运,于是,哈利,我知道自己的梦想是正确的。和你的梦想相同,比一般世人的要正确一千倍。至于人生和现实什么的则是不正确的。像我这样的女人,竟然只被允许选择不是供赚钱主义的男人驱使,坐在打字机前悲惨地、毫无意义地变老,就是为了钱,和那样的赚钱主义的男人之一结婚。这和像你这样的人必须寂寞地、畏怯地、绝望地拿起剃刀来,都同样是不公平的。虽然我的不幸或许有更多是物质上的、道德上的,而你的不幸则有更多是精神上的——不过走的路却是相同的。你会认为像我这样的人不会明白你对狐步的恐惧,对酒吧和舞场的厌恶,对爵士音乐及那一类破烂东西的反抗吧?但那种东西我可是太过了解了。你讨厌政治,对政党和报纸的废话和不负责任的兴风作浪感到悲伤,对过去和未来的战争感到绝望,对现在的人的思考、阅读、建筑、音乐、节日、学识感到绝望,我也都非常了解!荒原狼先生,你是正确的,正确一千倍。可是你的希望非破灭不可。对今天这个单纯的、舒适的,只为一点点东西就感到满足的人世间,你的要求太多了,太没有节制了。人世间会把你吐出来的。对人世间来说,你拥有的层面太过广泛了。像你和我这样的人,是不能想活在现在的人世间,享受现在的人世间的。对追求真正的音乐,放弃虚假的音乐;追求真正的快乐,放弃娱乐;追求灵魂,放弃金钱;追求真正的工作,放弃营业,追求真正的热情,放弃玩乐的人来说,这个有点干净、卖弄小聪明的世界,绝对不是怀念的故乡……”
她望着地上,沉思着。
“荷蜜娜,”我温柔地对她说,“你拥有多么好的眼睛呀!就是这样的你教我跳狐步的!可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活下去,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出于怎样的理由呢?是只有我们现在的时代是如此吗?还是任何时代都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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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可是为了世界的名誉,我就暂且假定那是只有我们的时代是这样的,那只是时代的病症,只不过是短暂的不幸好了。世界的指导者公然地为下次的战争做着准备,产生出明显的效果。另一方面,我们则在这段期间跳狐步、赚钱、吃巧克力酒心糖——事实上在这样的趋势下,社会原本应该过得更俭约朴素才对。从前是美好的,也希望将来会更好、更丰饶、更广阔、更深奥。可是那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我认为不管什么时代,应该都是这样的……”
“你是说总是像今天这样的吗?世界总是只为政治家、暴发户、酒保、花花公子这些人存在,连让人呼吸的空气都没有吗?”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谁也不会知道的。不管是哪一种,反正都一样。不过现在我想起了你最喜欢的人——莫扎特。你经常告诉我莫扎特的事情,也把莫扎特的信读给我听。他怎么样呢?在他的时代,是谁统治世界、占尽便宜、带头指挥、胡作非为的呢,是莫扎特呢,还是精明的生意人?是莫扎特呢,还是最平庸的人?莫扎特是怎样死的?怎样被埋葬掉的?我认为永远都是那样的,将来也会是那样的。英雄啦、天才啦、大事业啦、伟大的感情啦,像这些在学校里被叫做世界史,为了学识必须记诵下来的东西——事实上只不过是学校的老师为了教育胡诌出来,让孩子们在规定的学习年限内学习的谎言而已。以前是这样,将来也会是这样的。也就是说,时代和世界、金钱和权力是属于最平凡的人的。除了死之外,并没有任何东西属于真正的人。”
“其他就什么也没有了吗?”
“有的,永恒就是。”
“你是指名声,会流传给后代的名声吗?”
“不是的,狼先生,才不是名声——你认为那种东西是有价值的吗?认为真正纯粹完全的人都会变成有名,都会流传后世吗?”
“不,我当然不那样认为。”
“所以并不是名声。名声只为教育存在,学校的老师是这样说的。才不是名声,完全不对!我所说的永恒,信仰虔诚的人称为神的国度。我认为像我们这样的人,像我们这样要求这样多的人,像我们这样拥有憧憬的人,像我们这样拥有广泛层面的人,如果除了这个世界的空气之外没有别的还可以呼吸的空气,如果除了时间之外没有永恒,是完全无法活下去的。那个永恒正是纯真的人的国度。属于那个国度的是莫扎特的音乐,以及你所说的伟大诗人的诗。展现奇迹、完成殉教之死,以及为人们留下伟大实例的圣徒也住在这个国度里。另外,一切真实行为的具体呈现、一切真实的感情力量也属于永恒。即使没有任何人知道、没有任何人看到、没有任何人写下来保存于后世也是一样。永恒没有后世,只存在于现在的世界。”
我说:
“你说得很对。”
“信仰虔诚的人,”她沉思着继续说下去,“对此知道得最清楚。所以他们选出圣徒来,创造出‘圣徒的世界’,圣徒正是真实的人,是救世主的弟弟。我们的一生都以他们为目标向前迈进,累积善行、勇敢地思想和爱。经由从前的画家,圣徒的世界被视为位于黄金的天国,描绘成充满光辉、美丽与和平——那正是我前面所说的永恒。那是位于时间与假象彼岸的国度。荒原狼先生,我们就属于那里,那里就是我们的故乡,我们的心都以那里为目标努力着。所以我们向往死。只要到那里去,就又可以看到你的歌德、诺伐里斯和莫扎特了。我则可以见到我的圣徒——克里斯多福[35]和尼里的菲利普[36]等人,全都可以见到。有不少圣徒,原先都是罪大恶极的人呢!罪也是成为圣徒的路之一,罪和恶都是如此。或许你会笑也说不定,不过我经常认为也许我的朋友帕布罗也是深藏不露的圣徒。啊!哈利,我们为了返家,必须在许多肮脏的、愚蠢的事物中摸索着通过去才行!没有人引导我们。唯一引导我们的,就只有我们的‘乡愁’而已。”
[35]克里斯多福(Christopher),一位著名的圣徒,生平却罕为人知。据称,他生于叙利亚或亚里西亚,大约是第3世纪中叶的人。Christopher字面上的意思是‘背负耶稣的人’。
[36]尼里的菲利普(Philip of Neri,1515~1595)。家境富有,年轻时自律修身,追求学问;为了逃避富裕叔父的继承权,偷偷离家,到罗马去做家庭教师。1574年,同其他僧侣建立教派。
她又非常低声地说出最后一个字。现在房间里安稳而平静,太阳即将沉没,我那无数的藏书,书脊上的金字闪闪发亮。我用双手扶住荷蜜娜的脑袋,吻了她的额头,有如兄妹一般,把脸颊凑上去,让她的脑袋向我靠近过来,就那样静止不动片刻。如果可以的话,真想永远保持这个姿势下去,今天已经不想外出了。可是大舞会前最后一夜的今晚,玛丽亚答应要和我见面。
在到她那里的途中,我没有想玛丽亚,而是一直在想荷蜜娜所说的那些话。我认为那一切大概不是她自己的思想,而是我的思想。眼光锐利的她把那思想判读出来吸进去予以重现,所以我的思想采取了具体的形式,崭新地出现在我面前。她陈述永恒的思想,那个时候我衷心感激。我需要永恒的思想。没有永恒的思想,我既无法活也无法死。今天,我的舞蹈老师——女朋友,再度赋予了我神圣的彼岸、超越时间的东西、永恒的价值与神圣的具体世界。我忍不住想起了在自己的那个歌德的梦中,以那样没有人性的笑、以不朽的玩笑嘲弄我的老贤人。现在我终于理解了歌德的笑,理解了不朽人物的笑。这个笑并没有对象,只是一种光,一种亮度。是真正的人冲破苦恼、恶德、迷惘、烦恼、人的误解进入永恒中,进入世界的空间中时留下来的东西。“永恒”就是从时间的解脱。也就是时间返回纯真,经过化身之后返回空间。
我在我们见面的夜晚总是在那里用餐的地方寻找玛丽亚,但她还没有到。在郊外安静的小餐馆里,面对准备好的餐桌坐着等待着时,我又想起了刚才的交谈。那时候出现在荷蜜娜和我之间的思想,对我来说其实早已熟知,简直就像我自己做出来的神话从形象的世界被汲取出来似的!在超越时间的空间中存活的不朽人物,远离人世间,成为形象,将有如大气般透明的永恒倾注在身边。并且超越这个大地、冰冷的、有如星辰般光辉的世界灿然之美——为什么这一切都离我这么近呢?于是我想起了莫扎特《嬉游曲》和《平均率钢琴曲》中的曲子。我觉得在那音乐中,仿佛到处都充满着这种有如冰冷的星辰般的明亮和光辉,震动着大气的澄明。确实是那样没错。这样的音乐就像是变成冻结了的空间和时间。而且在那上方还有超越人类的明亮美丽,有永恒的神圣的笑,在永无止境地震动着。啊!我梦中的老歌德正是与这个状态完全一致!突然间,我的身边传来这种莫测高深的笑。传来了不朽人物的笑。我坐着,受到了吸引。我受到了吸引,从背心口袋里掏出铅笔来,寻找纸,看到葡萄酒价格表摆在面前,我把价格表翻过来,写在背面。我写了诗,第二天我才在自己的口袋里找出来。是这样写的:
不朽人物
生命的斗争总是从不间断地
从大地的深渊有如雾一般升到这里。
强烈的要求、陶醉的奔腾,
血腥的热气从无数的刑吏餐桌上蹿起。
快·感的痉挛、无尽的欲·望,
杀人犯的手、守财奴的手、祈祷者的手。
受到不安和快乐鞭打的人群,
发出腐败、温热的乌烟。
呼吸至福和强烈的情欲,
自己去吃光吮尽又吐出来。
孕育战争和优美的艺术,
用燃烧的青楼和邪念做装饰,
经由那孩子气世界的年底市集似的肤浅喜悦,
互相纠缠互相噬食互相交合,
一切事物从波浪中重新站起,
总有一天又返回泥土。
可是我们站在那个大气中,
站在群星辉耀的冷峻冰圈中。
没有日子也没有时间。
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不是青年也不是老人。
你们的罪恶和不安,
你们的杀人和淫荡的欢乐,
对我们来说,都和转动的太阳相同,值得一看。
即使只是短暂的一天,对我们来说,也会成为永恒的时间。
静静地对着你们颤抖的生命点头,
静静地窥望旋转的星星,
我们吸进宇宙的冬天。
我们与天上的龙熟稔。
我们的永恒存在是冰冷的,没有变化的。
我们的永恒微笑是冰冷的,有如星光一般。
不久玛丽亚来了。快·活地用过餐后,我和她一起到我们的小房间去。这天晚上她比平常更美、更温馨、更热情,让我充分感受到爱情与游戏的快乐。几乎让我认为这正是献身的最高境界。
“玛丽亚,”我说,“你今天像女神一般,毫不吝惜地给了我一切。不要让我们两人死掉,因为明天有化装舞会——明天你要带怎样的骑士去呢?我可爱的花朵,我真担心那个人是童话里的王子,你会跟那个人去,再也不回到我这里来了。今天你就像两情相悦的恋人要分手时,最后一次所做的那样爱我。”
她把嘴唇紧贴住我的耳朵轻声说:
“不要那样说,哈利!不管什么时候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要是荷蜜娜把你抢走了,你就再也不会回到我这里来。明天荷蜜娜也许就会把你抢走。”
再也没有比舞会前的那一夜更让我强烈感受到那个时候的独特感情,那种奇妙的甜蜜、苦涩的双重气氛了。我所感受到的正是幸福。玛丽亚的美丽和对我的献身。无数温柔、美丽的感官享受与肉体的相触和呼吸。我是在上了这样的年纪后才终于知道这些东西的,才知道沉浸在丰·满、轻柔、摇曳的爱·欲波浪中是怎样的感受。但那都只不过是表面的壳而已。内部一切都充满着意义、紧张和命运。而在我这样为爱着迷,全心投注在这个甜美得几乎会融化般的温柔恋情的小小行为中时,表面上完全沉溺在温暖的幸福中时,在我的心中也还是感觉到我的命运想要笔直地冲过去。简直就像受到惊吓的马般被追赶、奔蹿。对死满怀恐怖,而且憧憬洋溢,全心全意投向死,对着那深渊,对着那堕落,想要冲过去。直到刚才,我还只是胆小地怀着恐惧去抵抗感官的爱·欲。直到刚才,我还对那有如绽放在玛丽亚的笑中,那有如将自己委身给奔放般的美丽感到恐惧。与那相同,这次我对死怀着恐惧——不过那是我知道不久即会变成献身与解脱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