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5
06
米仓佐贵子是在大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天进入灾区的。从奈良经过难波到梅田还算顺利,之后就麻烦了。不仅电车的车次少,而且只到甲子园。然后只能步行。
去灾区的人们都抱着大行李。背旅行包的人也不少。应该是给受灾的家人或朋友带的东西。佐贵子怕万一有什么事,只把自己的替换衣物及简单的食物放进了包里,压根没想过要给别人带东西。她只想尽快摆脱这种麻烦事。
地震发生时,她正在奈良的自己家中睡觉。也感觉到了晃动,却没想到会是那么大的地震。等丈夫信二打开电视后,才意识到出大事了。当看到毁坏的高速公路像巨蟒一样蜿蜒曲折时,她还以为是什么地方被搞错了。
阪神地区有好多熟人。不过,脑子里最先想到的还是父亲。俊郎一个人在尼崎生活。
电话根本不通。给住在大阪的亲戚打电话也一样。直到下午,才终于和一个亲戚打通了电话。那时已经了解到这是一场空前的大灾难。
那个亲戚家并没有太多损害。但他们也不知道俊郎的安危。
正当佐贵子不知如何是好时,大婶在电话中说:
“这么说来,昨晚他去守夜了吧。就是水原家。”
“啊。”
听对方这么说,佐贵子也想起来了。曾听俊郎说过水原伯父去世的事。但她自己几乎和水原家没有来往,也没想过要发唁电,只当作了耳旁风。不过,俊郎在电话中说要去守夜。
和水原家也无法取得联系。到了第二天的傍晚,佐贵子才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电视中播了俊郎的名字。
本想查出俊郎遗体的安放地点,可不论往哪打电话都占线,毫无头绪。终于在昨天晚上搞清楚了安置地点。大阪的亲戚来电话了,说是接到了水原雅也的通知。看来俊郎果然是在水原家里遇难的。
没有办法和雅也取得联系,他应该已知道佐贵子的电话号码,但因为在避难所里,不好打电话。
到了甲子园后,她沿着铁轨向前走。向同一个方向走的人很多。望着那些沉浸在悲痛中的背景,她感觉自己简直像在战场,四周的情景就像在某张照片上见过的空袭后的街道。
俊郎的死确实来得突然,但她并不认为是突如其来的悲剧。说实话,倒是感觉轻松了不少。当知道发生地震时,之所以马上惦记俊郎的安危,是因为自己心中暗暗期待,如果他被砸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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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贵子不喜欢那个父亲。不仅爱撒酒疯,对工作也不认真。正因为如此,经常和妻子争吵。佐贵子的母亲性格刚烈,打工多少挣了点钱后,便开始露骨地责骂自己的丈夫。因此俊郎有一次动手打了她,因为这事儿,后来竟发展到了离婚。或许彼此早已厌烦对方了。
佐贵子不想和任何一方一起生活。那时已经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开始半同居的生活,不愁住的地方。很明显,母亲希望女儿能关照自己,但佐贵子故意视而不见。她认为和那对父母有牵扯肯定对自己的将来没有好处。即便如此,母亲依然会趁信二不在时来家里。每次必定向她要钱。而且每次都会说一大堆俊郎的坏话。
俊郎倒是不索要零花钱,但显而易见,他企图让佐贵子给他养老。信二在奈良经营酒吧,佐贵子也在店里帮忙,他以为女儿的手头很富裕。
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安放俊郎遗体的体育馆。很多人在外面,有的围着篝火,有的在吃应急食品。到处能听到号啕大哭的声音。
因为围着不少人,佐贵子也挤过去看了看,只见小桌子上放着图画用的大白纸,上面贴着几张照片,像是地震刚发生时拍的。画质粗糙,感觉怪怪的,不过看了写在角落上的字就明白了。上面写道:“这是地震后用摄像机拍到的画面的一部分,详细查询可与以下地址联系。”地址是大阪,拍摄的人好像已经离开这里了。
看到了带袖章的年轻人,佐贵子向他问了放遗体的地方。年轻人领她到了体育馆的一角。那里并排着几十具遗体。有的已放入棺材里了,但大多只是用毛毯包裹着。
遗体旁放着注明身份的牌子,佐贵子边看边向前走。脚底下冰冷彻骨,还有恶臭味。也许有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
“佐贵子。”
不知从哪传来了喊声。抬头一看,站着一个穿着脏兮兮的绿色防寒服的男子。头发油乎乎地已打了绺儿,胡子拉碴的,脸色极差,面颊消瘦。用了好几秒的时间,佐贵子才发现那是自己认识的人。
“啊,原来是雅也。这次真是不幸。”
“怎么来这儿的?”
“从甲子园走过来的。腿都直了,不说这个了……”
“我明白。舅舅在这边。”雅也用大拇指指着后面,扭身向那走。
俊郎的遗体用毛毯包着。一打开便冒出了白烟似的东西。因为里面放了干冰。
俊郎面色土灰闭着双眼。与其说安详,不如说没有任何表情。佐贵子觉得那看上去简直像人体模型。看了父亲遗容也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他身上的衣服有点面熟,这让她的内心多少有些震撼。曾无数次目送着身披这件破旧外衣出门的父亲的背影。
泪腺微微发热。拿出手帕按住眼睛。竟然流出了眼泪,连她自己都颇感意外。但这么一来心里倒痛快多了。
“地震时,舅舅住在我家的二楼。但你也知道我们家那破房子,从房顶到墙全倒塌了。头上的伤是致命伤,听基本上是当场死亡。”
听了雅也的话,佐贵子默默地点点头。俊郎的额头上放着一块布。她想像着当时肯定满脸都是血。
“接下来就该办葬礼了。”合掌之后,佐贵子念叨了一句。心里却觉得麻烦死了。
“因为不通天然气,所有的火葬场都停业了。在这里无法举办葬礼。”
“这么一来……该怎么办呢?”
“看来只能在你家那边办了。昨天开始,就不断有人把遗体运出去。一般情况下个人不允许搬运遗体,但在这种时候,只要向有关部门申请就可以。”
“运遗体?用汽车运吗?”
“看来只能这样了。佐贵子,你有车吧?”
“有是有……”
“太好了。本想把家里的车借给你,可惜被倒下的电线杆压瘪了。倒霉死了,真是麻烦。”
佐贵子特想发句牢骚,说真正倒霉的是自己。信二也讨厌俊郎。所以今天没陪自己来。在她临出家门时,信二丢下一句话:“在那边随便找个地方火葬算了,骨灰也不要拿回来,找个寺庙之类的地方放下就行。”
如果说要在家里举行葬礼——。
信二肯定会火冒三丈。如果还要运尸体,就要用他的爱车,他不可能同意。
“向有关部门申请的手续很快就能办完,因为有些死者是过来出差的。”
听了雅也的话,佐贵子暧昧地点了点头。他也许是出于好心,可对她来说,却觉得是多管闲事。他把俊郎的遗体从瓦砾中拖出来,还运到这种地方,这本身就是倒添麻烦的好意。如果就扔在那不管,也许会被当作身份不明的人给处理了。
佐贵子想,一定要想方设法说服信二。为此就需要诱饵。
“雅也。”她抬头看看他,“我爸的行李呢?”
“行李?”雅也摇了摇头,“没有呀。那天他只带了奠仪,之外没有行李。我记得是空着手来的。”
“钱包和驾照之类的东西呢?我想他还该带着家里的钥匙。”
“钱包我拿着呢。”雅也从防寒服口袋中掏出了黑色的皮钱包。“其他的东西应该还在他的口袋里。因为担心有人偷钱包。”
“也许在吧。谢谢。”佐贵子接过钱包打开看了看,里面只有几张千元面值的钞票。虽然持有疑问,她却没说出来。
“如果想要遗物,最好去舅舅家里。尼崎受灾也很严重,不知有没有事。”
“是啊。喂,雅也,能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吗?”
“啊,知道了。对不起。”
雅也似乎觉得打扰了她和死去父亲的会面,满脸歉意地起身离开了。
确认已看不见雅也的身影后,佐贵子开始翻俊郎的衣服口袋。从裤子口袋里找出了皱皱巴巴的手帕和钥匙,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东西了。上衣的内口袋里也一无所有。
正当她感觉纳闷时,突然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抬头一看,正好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四目相对。那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女人,头发束在脑后。身穿奶油色的运动衣,外面披着短大衣。她似乎也是死者家属。
那个女人马上垂下眼睛,之后似乎并没有特别在意佐贵子。于是佐贵子想刚才也未必在看自己。
她又一次查看了俊郎的衣服,依然没找到想找的东西。
好奇怪呀——。
俊郎打电话告诉她要去水原家守夜时,曾说过一句奇怪的话。说有希望拿到一大笔钱。
“以前也跟你说过,曾借给他们家钱。如果加上利息,会有四百多万。以前没指望他能还上,这回没问题了。因为幸夫买了生命保险。”
佐贵子知道借钱的事,但并没有听说过详细的原委。不过她猜测肯定是俊郎把幸夫卷进了自己的投机活动中。
“可是,爸爸,那家应该还从别处借钱了吧。把那些钱还上后,还能剩下钱还你吗?”
“所以才去守夜,把这事跟雅也定死了。因为我有正式的借条,让他看了,他会认账的。”
“守夜的时候谈这种事?”
“那有什么办法。如果傻等着,只会被别的债权人抢走。反正这样一来我就能还清借款了,问题全解决了,以后也不会因此拖累你。”
听那口气,像是说今后想跟他作为父女往来。
佐贵子一直觉得这事和自己没有关系。也确实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当接到通知说俊郎死在水原家里,她突然想了起来。促使她想起这事的是信二的一句话:“反正那个人死了你也拿不到一分钱的遗产。”
佐贵子想,如果现在有四百万就能解决大问题了。因为店里经营状况不佳。几年前,不用怎么努力店里都是满员,但是现在,很多时候一天只来一两组客人。为了消减人工费,减少了女孩子的数量,没想到这又进一步减少了客流。
实际上,佐贵子今天之所以专门跑过来,就是因为惦记着这笔钱。否则她根本不会来,顶多会给母亲打电话,说那是你以前的老公,你去想办法处理吧。
如果说出四百万的事,估计信二也不会反对为俊郎举办葬礼。其实不用办得多么隆重,只要火化了就行。
但是,为此就要先把借条搞到手。如果没有正式的凭证,只是空口主张父亲曾借给过雅也他们家钱,恐怕雅也不会搭理她。
佐贵子站起身,离开了遗体。为什么找不到借条?那天打电话时,俊郎确实说过要让雅也看借条。这么说来,不可能不带在身上。
“佐贵子。”刚到走廊上,便看见雅也跑了过来。“我拿来了这个。”他说着递过一束香。
“啊,谢谢。”佐贵子接过来注视着手中的香,然后抬起头,“喂,雅也,爸爸没带什么东西吗?”
“什么东西?”
“比如说资料之类的。”她死死盯着雅也的脸。
“资料?我不太清楚。”
“没见过?”
“嗯。”
“是吗。知道了。对不起,总问些怪问题。我先去上香。”佐贵子扭过身,再次走进了体育馆。她一边向俊郎的遗体走,一边在心里嘀咕:“遭算计了——。”
俊郎不可能不让雅也看借条。雅也发现俊郎的遗体后先抢到了手。现在肯定都变成灰了。
如果俊郎借出去的钱不可能要回来,自己干嘛还要来这里。只是揽上了要给父亲办葬礼的麻烦事。该如何向信二解释呢?
“你随便,他是你爸,我可不管。”佐贵子脑中想像着信二肯定会说出如此冷漠的话语。
走出体育馆,呆立在走廊上时,雅也又凑了过来。
“佐贵子,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呢?”
她心中思绪万千。既懊恼被人轻易抢走了借条,又愤恨麻烦事为什么偏偏落在自己头上,还要去处理俊郎的遗体。但是,她尽量不把这些情绪表露出来。
“让你丈夫开车过来怎么样?可以直接拉舅舅回去。”
“是啊……”
雅也说的是对的。一般的家庭都会这样做。但佐贵子觉得她们并不是一般的家庭。自己并不想要父亲的遗体,更不想亲自举办葬礼。
“可是,今天恐怕不行,都这么晚了,而且他还要照顾店里。”
“那就只能请他明天来。佐贵子,你就住这儿吧,从昨天开始已经有暖炉了,不再那么冷。”
接二连三地提出让人心烦的建议。佐贵子真想抽雅也一个嘴巴子,然后上前揪住他的衣领,逼问他把借条放哪了。
“我,今天先回家吧。”佐贵子装出一幅犹豫的表情。
“哎?回奈良吗?”
“嗯。我一直以为能在这边火化,跟我老公也是这样说的。可一旦要在家里举办葬礼,首先要跟他商量一下,而且还要有各种准备。能把爸爸的尸体再在这放一晚吗。虽然这样会给你添麻烦。”
“没事儿,我倒没关系。”
雅也摇摇头。佐贵子想,怎么会没关系呢,肯定有各种烦琐的工作,比如更换干冰等等。但雅也却毫无怨言,佐贵子觉得这正是他做了亏心事的表现。
“真是太麻烦你了,对不起。”
佐贵子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骂道:四百万的借款一笔勾销了,这点事算什么——。
“雅也,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她问把自己送到体育馆门口的雅也。
“说实话,没什么着落。本来有家工厂说好要雇用我,但一时半会也开不了工。现在我没地方可去,只能先在这个避难所呆一段时间了。”
“真是不容易。”
“是啊。不过,不光我一个人这样。”
雅也把目光转向体育馆前的广场。不知从哪开来一辆小型卡车,正在装货台面上卖装在袋子里的便当。价格贵得惊人,但饥饿的人们还满脸无奈地争相购买。
“总之,我先和丈夫商量一下,明天再来。”
“嗯,路上小心。”
告别了雅也,佐贵子朝着体育馆大门走去。那些地震刚发生时的照片还贴在那里。真不明白是为谁贴这些照片的。现在已没有人观看了。
在照片前走过时,佐贵子无意间扫了一眼,随即停下了脚步。一张照片上的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因为上面照出了水原制造所的招牌。那招牌已斜落到地面上。
她把脸凑到照片前。她也曾去过水原家几次。工厂后的正屋已完全倒塌。
佐贵子的眼睛捕捉到了某一点。虽然看不清细节部分,但还是能看清有人被压在瓦砾下。
这是——。
她意识到这正是俊郎。衣服颜色和遗体上穿的完全一样。但是,如果真是如此,这张照片上有一点和事实并不相符。
佐贵子伸手揭下了那张照片。因为是从录相上打印出来的,图像相当模糊,很难看清细节的地方。但是,她突然感到一阵心慌意乱,随后那又转变成了疑惑。
她把照片放入包中,刚要走时,突然注意到身边站着一个人,不禁吓了一跳。正是她和俊郎的遗体见面时在旁边的女人。那位年轻女性看都没看佐贵子一眼,转身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