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 三
有一天,希克厉在村子里遇到我,就盘问我她住在哪儿。我不肯告诉他。他说,那也没有多大关系,不过她得明白,别上她哥哥的门。她不该跟埃德加在一起,假使她是要靠她丈夫来养活的话。
尽管我不肯透露一点口风,他还是从别的仆人口中打听到了她的住处,还知道她已有了个孩子,不过他并没有去打扰她。照我看,她很可以感谢他对她是那样的厌恶,才会对她是那样的克制。他碰到我的时候,常常问起婴儿;听到了小东西取的名字,狞笑了一下,说道:
“他们希望我同样恨这孩子吧,是不是?”
“我看,关于孩子的一切,他们根本不希望你知道,”我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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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有一天,”他说,“我说一声要孩子,就要把这孩子拿过来。叫他们听着,别说我没有把话讲在头里。”
幸亏在他说到做到之前,孩子的妈妈已经死了——那是在卡瑟琳去世大约十三年后的事,那时小林敦已经十二三岁了。
在伊莎蓓拉突然来访的第二天,我没有机会跟我的东家说起。他怕跟人说话,有事要商量,他也没有情绪来听你的。后来我总算能跟他说几句话了,我看出,他听说他妹妹已离开她丈夫了,这事使他高兴。他恨这个人恨到了极点,那股强烈的情绪真不像是他这样一个温文和善的人所有的。这出自内心深处的反感使他变得非常敏感,凡是可以碰得到、或听得到希克厉的地方他都裹足不去。
悲痛,又加上那种心情,竟使他变成了一个道地的隐士。他把他的地方官的职务推开了,连教堂也不去了,不问什么情况,反正他不愿到村子里去就是了。他困守在自己的林苑和地产内,过的是一种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他生活中偶尔有一点变化,那是他独自到荒野去散散步,或者去看看他妻子的坟墓,这多半是黄昏,或者一清早还没有游人的时候。
可是他这人太善良了,不会一直闷闷不乐的。他可并没有祈祷卡瑟琳的灵魂来跟他纠缠。逝去的时间带来了听天由命的心情,使他的忧郁比众生的欢乐更可爱。他怀着柔情、怀着热爱思念着她;在这悼亡的时候,他一心期待着有一天能进入一个更美满的世界——毫无疑问,她是早已在那儿了。
再说,他也自有他在尘世的乐趣和寄托。我说过,在开头几天,他对亡妻留下的一株嫩弱的幼苗好像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不过这种冷淡就像四月里的雪那样融化得快。这小东西在还没开始牙牙学语,或者还没能摇摇晃晃地跨出一步之前,已经盘踞在他的心里,成为他的专横的暴君了。
小东西取名叫卡瑟琳,可是他从来不叫她全名,正像他从来不用小名称呼那原来第一个卡瑟琳——这也许因为希克厉向来叫她小名的缘故吧。他总是把小东西叫做“卡茜”,这样称呼,他觉得既跟她的妈妈有个区别,却又保持着关系。他把这孩子看做心肝一般,倒不是因为她是他的亲骨肉,而多半为了她是卡瑟琳的亲生女儿。
我总是拿他来和亨德莱·欧肖相比较,他们两个处境相似,可是行为却截然相反,这是什么缘故呢?我想来想去也没法作出一个叫自己满意的解答来。他们两个都是热爱妻子的丈夫,又都是疼爱孩子的父亲,按理说,这两人应该不管好歹,走同一条路才对。可是照我的看法,亨德莱原来分明是个更有毅力的男人,现在却表现得很不像样,成了一个更软弱、更灰心丧气的男人。当他那条船触礁时,船长就放弃了他的职守,全体船员再也无心救船,只顾仓皇奔走,乱成一团,这条不幸的船是再没有什么希望了。
林敦就不同了,他拿出了真正的勇气来,不愧是一个诚心诚意的人。他信赖上帝,上帝就给予他安慰。这一个看到了希望,那一个却在绝望。两人各自选择了自己的命运,理应各自还各自的账。——可是你不会要听我说教吧,洛克乌先生?对这一切你自会作出判断——不比我差。至少,你会认为你做得到这一点,那还不是一样。
欧肖的一生走到了尽头,这本是料得到的事。他妹妹故世之后,他也紧跟着而去了,这中间相隔不到六个月。欧肖临死前的情况怎么样,我们住在田庄这边的人始终没有听到什么很确切的话;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我后来去帮着料理丧事时听说的。
是坎纳斯先生来我家向东家报的讯。
“我说,纳莉,”有一天早晨他骑着马儿直奔进院子,跟我说道。他来得太早了,不免叫我吃了一惊,立刻有一种不祥之感。“这会儿轮到你和我去参加葬礼了。你猜,这一回是谁不告而别啦?”
“是谁?”我心慌意乱地问道。
“呃,猜呀!”他回了我这一句,一边下了马,把马缰吊在门边的钩子上。“把你的围裙角撩起来吧,包管你用得到。”
“该不会是希克厉先生吧?”我叫了出来。
“什么!难道你准备为他掉泪吗?”大夫说。“不是,希克厉可是个结实的小伙子呢;今天他气色好得很哪。刚才我还碰见他。自从他失去了他那位夫人之后,他又很快地胖起来了。”
“那么是谁呢,坎纳斯先生?”我又问了一句,十分焦急。
“亨德莱·欧肖!——你的老朋友亨德莱,”他回答道,“也是我那自甘堕落的老交,虽说好长一阵子以来,我是眼看着他没法收拾了。瞧你的!我不是说过咱们会掉几滴泪水的吗。可是别难过了。他死得不愧他这个人的本色——喝得酩酊大醉,像个王爷一样。〔8〕可怜的小伙子!我也是心中感到难过的。失去了一个多年的老伙伴,总不免叫人心里感到空空的——尽管他尽使出一些别人想不大出的卑鄙手段来,就拿对我来说,有好多回他那种态度真不像是个上等人。算来他才只二十七岁吧,跟你是同年。谁会想得到你们两个是一年生的呢。”
我承认,这一耗闻对我是个打击,比林敦夫人的死亡给我的震动还大。往日的种种回忆萦回在我的心头。我在门廊里坐了下来,哭了起来,就像哭自己的亲人,要坎纳斯先生另找一个仆人给他向主人通报。我禁不住要苦苦地想一个问题:“人家是正大光明地对待他的吗?”不管我干什么事,这个念头总是在我的心里翻腾,而且苦苦地纠缠住我不放,最后我决定请个假,到呼啸山庄去走一次,去帮助料理后事。
〔8〕英国有谚语:“喝醉得像王爷一般”,意即酩酊大醉。
林敦先生老大不愿意放我走,可我把求情的话说得很动听,可怜可怜死者吧,他落到了无亲无友的地步;我还提到我的旧东家又是一起吃奶的兄弟,他有权要求我给他办事,就像我是他的亲人那样不含糊。此外,我还提醒林敦先生,那个孩子哈里顿是他妻子的内侄,已没有更亲的人了,他应该做这孩子的保护人;他应该,而且必须去过问一下遗产的情况,去看看他大舅子有些什么意愿。
在当时,他自然没有心思去亲自料理这些事,但是他吩咐我跟他的律师说去,最后终于应许我去走一遭了。
他的律师也是欧肖的律师。我到村子里去看他,请他陪我一起去。他摇摇头,劝我别去惹希克厉,还很有把握地说:要是把真情实况摊开来,那就会发现,哈里顿不名一文,跟一个乞丐也不差多少了。
“他父亲死的时候欠了一身债,”他说道,“他把全部财产都抵押出去了,替直系亲属继承人着想,惟一的办法就是让他有机会赢得债权人的好感,那样的话,处理他的问题时,债权人也许会手下留情些吧。”
我来到了山庄,我说明我是来看看大小事情是不是都办得还像个样子。约瑟夫出场的时候,本来是满脸愁容,看到我来了表示满意。希克厉先生却说,他看不出这里有什么事需要我;不过如果高兴的话,也可以留下来,安排落葬的事宜。
“按理说,”他开口道,“那个傻瓜的尸体应该埋在十字路口才对,什么仪式也用不着。〔9〕昨天下午,我刚好离开他十分钟,就在那一会儿,他把‘正屋’的两扇大门关上了,不让我进去,于是他整夜喝酒,存心要把自己淹死在酒里!今天早晨,我们听到他在房里像马儿一般喷鼻息,就撞开了门闯进去;只见他躺倒在高背椅子上,你即使揭他的皮,剥下他的头皮也弄不醒他了。我派人去请坎纳斯,他来了,可是那时候那个畜生早已变成一具尸体了,他是死了,他是又冷又僵了;所以你总得承认,哪怕你为他闹得天翻地覆,也是没救的了。”
〔9〕希克厉意谓亨德莱系自杀身亡。教会拒绝为违背基督教义的自杀者举行安葬仪式,也不准埋在教堂墓地。又,当时在押死囚自杀者埋在十字路口。
老仆人证实了他这番话,可是还咕哝着说道:
“我倒是宁可他自个儿去请大夫,留下我照顾东家总比留下他好些吧;我走的时候,他还没死——还谈不到死呢。”
丧礼,我坚持要办得像样些。希克厉先生说,好吧,这也由我做主去办吧;只是他要我记住,办丧事的钱全都是从他口袋里掏出来的。
他始终摆出一副硬心肠的、无所谓的样子来,既看不出他表示高兴,也看不到他悲伤的神情;要是他流露出什么来的话,那是一种冷酷的满意,因为他大功告成了。
有一次,我果然注意到,他流露出一种洋洋得意的神态来,那是正当人们把灵柩从屋里往外抬的时候。他居然有这份虚伪劲儿,和大家一起送丧去;在跟着哈里顿走出去之前,他把这不幸的孤儿举起,放在桌子上,带着一种少见的兴致,咕哝道:
“好一个孩子,现在,你是属于我的啦!咱们倒要瞧瞧,这一株树是不是也会长得弯弯曲曲,跟另一株树一个模样——假使它也长在风口里,让猛风来扭它的树枝树干!”
可怜这小东西,他懂得什么呢,听了这话,还挺高兴呢。他玩弄着希克厉的胡子,摸摸他那张脸。
可是希克厉说这话的用意,我却是捉摸得到的,因此我就说了,口气很生硬:
“那孩子一定得跟我回画眉田庄去,先生。哪怕你把全世界都算作是你的,这孩子也不能属于你啊。”
“这话是林敦说的吗?”他问道。
“当然啰,是他叫我来领他的,”我说道。
“好吧,”那个坏蛋说道,“眼前我们不争论这回事吧;可是我很有意思自己动手来带一个孩子,所以你去转告你的东家,如果他想要把这孩子接收过去,那么我就得要我自己的孩子来补这个缺。我才不会乖乖地放哈里顿走呢,除非我确切知道有另一个来跟他交换!”
他这番话可把我们的手脚捆住了。我回家之后,把希克厉的意思转达了。埃德加·林敦本来就没多大兴趣,就此再也不提要干预这回事了。就算他真想要跟希克厉去争孩子,我恐怕那也不过是劳而无功罢了。
本来是客人,如今却成为呼啸山庄的主人了。他把所有权牢牢地掌握在手里,而且向他的法律代理人证明他这所有权是不可动摇的;那代理人呢又转过来向林敦先生证明:欧肖把他名下的地产一尺不留地全都抵押出去了,为了好借得钱来满足他的赌博狂;而他希克厉是接受抵押的人。
就这样,哈里顿本该是附近一带的首屈一指的绅士,现在却只落得在他父亲的冤家对头手下讨日子过了,他在自己的家宅里反而充当了一名仆役,连工资都没有;他也再没有出头的指望了,因为他举目无亲,何况他根本不知道他受了人家的欺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