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7.1 拟开丝行 · 3

关灯 直达底部

“我要说你了,”胡雪岩笑道,“莫非你也变了哑巴?”

“我也忽然想起一桩事,我要看你刚才说的话是真是假?”

“你以为我说有要紧事是骗你?”

“不是什么骗我,你在打主意要走了!”

“你的心思真多。不过,”胡雪岩望着窗外,“天快黑了,这地方上岸不便,而且看样子要下雨。我说句实话,你不说我倒记不起,你一说正好提醒我,我该走了。”

阿珠心里十分生气,明明早就想走了,还要说便宜话,于是转身向外,故意拉长了声音喊船伙计:“阿四,搭跳板,送客!”

“还早呢!”她娘马上应声,“胡老爷再坐一歇。”

“不要留他!天黑了,要下雨了,路上不好走,等下滑一跤,都怪你!”

明明负气,偏是呖呖莺声,入耳只觉好听有趣。胡雪岩无论如何忍不下心来说要走,笑笑答道:“我不走,是阿珠在赶我。”

“阿珠又没规矩了。胡老爷,你不要理她!等我收拾桌子泡茶来你吃。”

等收拾了桌子,重新泡上一碗上品龙井新茶来,天气果然变了,船篷上滴滴答答响起了雨声。

“黄梅天,说晴就晴,一下工夫,天又好了。”

阿珠的娘说这话的用意,胡雪岩当然知道,是唯恐他要走,或者虽不走而记挂着天黑雨滑,道路泥泞,不能安心坐下来。他向来不肯让人有这种悬揣不安的感觉,心想既来之则安之,真的要走,哪怕三更半夜,天上下冰雹,总也得想出办法来脱身,那就不如放大方些。

于是他说:“随它下好了,反正不好走就不好走,你们船上我又不是没有住过。”

这一说,她们母女俩脸上的神色,立刻就都不同了。“是啊!”阿珠的娘说,“明天一早走也一样。”

“不过我今天晚上实在有件要紧事。也罢,”他慨然说道,“我写封信,请你们那位伙计,替我送一送。”

“好的!”阿珠的娘要吩咐她女儿去取笔砚,谁知阿珠的心思来得快,早就在动手了。

打开柜子取出一个红木盘,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原是为客人预备的,只是久已不用,砚墨尘封,阿珠抹一抹干净,随手伸出春葱样的一只指头,在自己的茶碗里蘸了几滴水珠,注入砚中,替他磨墨。

她磨墨,他在腹中打草稿,此是胡雪岩的一短,几句话想了好半天,把张信纸在桌上抹了又抹,取支笔在砚台中舐了又舐,才算想停当。

-落-霞-读-书luo xia du shu . com. 🌂

信是写给刘庆生的,请他去通知自己家里,只说:今夜因为王有龄有要紧公事,要彻夜会商,不能回家。其实这么两句话,叫船伙计阿四到自己家去送个口信,反倒简便,只是胡雪岩怕阿四去了,会泄漏自己的行踪,所以特意转这样一道手。

办了这件事,胡雪岩就轻松了,但阿珠看在眼里,却又不免猜疑,胡雪岩怕是个怕老婆的人?转念又想,这正是胡雪岩的好处,换了那些浪荡子弟,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把太太丢在家,独守空房,哪怕提心吊胆,一夜坐等,也不会放在他心上。

“好了!”他喝着茶说,“有事,你就谈吧!”

明明有终身大事要谈,说破了,阿珠反倒不愿,“你这个人!”她说,“一定要有事谈,才留你在这里么?”

“就是闲谈,总也要有件事。”胡雪岩问道,“阿珠,你在湖州住过几年?”

“那怎么说得出?来来去去,算不清楚了。”

“湖州地方你总很熟是不是?”

“当然不会陌生。不过也不是顶熟。”阿珠又说,“你问它做什么?”

“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我总要打听打听那里的情形。”

“我倒问你。”阿珠忽然很注意地,“你是不是也要到湖州去做官?”

这话让胡雪岩很难回答,想了一会答道:“湖州我是要常去的。不过,至多是半官半商。”

“怎么叫‘半官半商’?又做官又做生意?”阿珠心中灵光一闪,就像黑夜里在荒野中迷路,忽然一道闪电,恰好让她辨清了方向,不由得精神大振,急急问道:“你要到湖州做啥生意?是不是开钱庄?”

“不是开钱庄。”胡雪岩答说,“我想做丝生意。”

“这就一定要到湖州去!”阿珠很高兴,也很骄傲地说,“我们湖州的丝,天下第一!”

“是啊!因为天下第一,所以外国人也要来买。”

阿珠说的“天下”,是照多少年来传统的定义,四海之内,就是天下。胡雪岩到过上海,晓得了西洋的情形,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以他口中的天下,跟阿珠所想的不同。

“原来你买了丝要去‘销洋庄’!”阿珠说道,“销洋庄的丝,一直都是广帮客人的生意。”

“别人好做,我也好做。”胡雪岩笑道,“阿珠,看样子,你倒不外行。”

“当然啰,”她扬着脸,把腰一挺,以致一个丰满的胸部鼓了起来,显得很神气地,“你想想,我是什么地方人?”

“那好!你把你们湖州出丝的情形倒讲给我听听看。”

阿珠知道,这不是闲谈,胡雪岩既然要做这行生意,当然要先打听得越清楚越好,她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白,甚至说错,因而把她娘也去搬请了来,一起来细谈。

“这个,”阿珠的娘说,“我们无锡乡下也养蚕的,不过出的多是‘肥丝’,不比湖州多是‘细丝’。”

“怎么叫‘肥丝’?”胡雪岩打断她的话问。

“丝分三种,上等茧子缫成细丝,上、中茧缫成肥丝,下等茧子缫成的就是粗丝。粗丝不能上织机,织绸一定得用肥丝和细丝,细丝为经,肥丝为纬。”

这一说,胡雪岩立即就懂了细丝质地高于肥丝的道理,因为杭州的“织造衙门”,下城一带,“机坊”林立,他也听人说过,一定要坚韧光亮的好丝,才能做“经”丝。

“在湖州,女孩子十一二岁就懂养蚕,养蚕实在辛苦。三、四月里称为‘蚕月’,真正是六亲不认,门口贴张红纸就是‘挡箭牌’,哪怕邻舍都不往来。”

“听说还有许多禁忌,是不是?”

“禁忌来得个多。”阿珠的娘说,“夫妇不能同房,也不能说什么风言风语,因为‘蚕宝宝’最要干净。”

接下来,她细谈了养蚕的过程,由初生到成茧,经过“三眠”,大概要二十八天到四十天的工夫,喂蚕有定时,深更半夜,都得起身饲食,耽误不得一刻。育蚕又最重温度,门窗紧闭,密不通风,如果天气骤变,觉得冷了,必须生火,常有些养蚕人家,不知不觉间倦极而眠,以致失火成灾。

育蚕当然要桑叶,空有桑树,固然无用,蚕多桑少,也是麻烦,有时不得不把辛苦养成一半的蚕弃置。这是养蚕人家最痛苦的事。

这一谈,把胡雪岩记忆中的关于蚕丝的知识勾了出来,便即问道:“最好的丝,是不是叫‘缉里丝’?”

“大家都这么说。”阿珠的娘答道,“那地方离南浔七里路。”

“原来是‘七里丝’,不是‘缉里丝’。”胡雪岩欣然领悟,“真是凡事要请教内行。”

“七”与“缉”字异而音似,所以阿珠听得莫名其妙,在旁笑他:“什么‘七里丝’不是‘七里丝’?姓胡的不姓胡!这叫什么怪话?”

胡雪岩笑笑不答,这时没有心思来跟她斗嘴开玩笑,他脑中有七八个念头在转,自己静一静,略略理出了一个头绪,才重拾中断的话题。

“养蚕我是明白了。怎么样缫丝,丝做出来,怎么卖出去,我还不大懂。”

于是阿珠的娘,把土法缫丝的方法讲给他听:用一口大锅,烧滚了水,倒一升茧下去,用根木棍子搅着,锅上架两部小丝车,下面装一根竹管,等把丝头搅了出来,通过竹管,绕小车一匝,再引入地上的大丝车。抽尽了丝,蚕蛹自然出现,如果丝断了再搅,搅出丝头来,抽光了为止。

“缫丝也辛苦。”阿珠的娘说,“茧子不赶紧缫出丝来,里头的蛹咬破了头,茧子就没有用了。所以缫丝一定是一家大小动手,没日没夜赶完为止。胡老爷你想想看,站在滚烫的小锅旁边,不停手地搅,不停手地抽丝,加以蚕蛹烫死了的那股气味,真正是受罪。倘或遇着茧子潮软,抽丝不容易,那就越发苦了。还有搅了半天,抽不出头的,那叫‘水茧’,只好捞出来丢掉,白费心血。”

“苦虽苦,总也有开心的时候。”

“当然啰,一直是苦的事情,天下没有人去做的。到缫成丝,‘丝客人’一到镇上,那就是开心的时候到了,丝价年年在涨,新丝卖来的钱,着实可以派点用场。”

这触及到胡雪岩最需要了解的地方了。

“丝客人”这个名称,他是懂的,带了大批现银到产地买丝的,称为“丝客人”,开丝行代为搜购新丝,从中取利的称为“丝主人”。每到三四月间,钱庄放款给丝客人是一项主要的业务。他在想,与其放款给丝客人去买丝,赚取拆息,何不自己做丝客人?

“我也想做做丝客人。不知道其中有什么诀窍?”

“这我就不晓得了。”阿珠的娘说,“照我想,第一,总要懂得丝好坏。第二,要晓得丝的行情,丝价每年有上落,不过收新丝总是便宜的。”

“丝价的上落,是怎么来的呢?出得少,价钱就高,或者收的人多,价钱也会高。是不是这样子?”

“我想做生意总是这样。不过,”阿珠的娘又说,“丝价高低,我听人说,一大半是‘做’出来的,都在几个大户手里。”

听得这话,胡雪岩精神一振,知道丝价高低决于大户的操纵,这个把戏他最在行。

阿珠的娘这时越谈越起劲了,而且所谈的也正是胡雪岩想知道的——茧与丝的买卖。

“如果人手不够,或者别样缘故,卖茧子的也有。”她说,“收茧子的有茧行,要官府里领了‘牙帖’才好开。同行有‘茧业公所’,新茧上市,同行公议,哪一天开秤,哪一天为止。价钱也是议好的,不准自己抬价。不过乡下人卖茧子常要吃亏,除非万不得已,都是卖丝。”

“为什么要吃亏?”

“这一点你都不懂?”阿珠插嘴,“茧行杀你的价,你只好卖,不卖摆在那里,里头的蛹咬破了头,一文不值!”

“对,对!我也搅糊涂了。”胡雪岩又问,“那么茧子行买了茧子,怎么出手呢?”

“这有两种,一种是卖给缫丝厂;一种是自己缫了丝卖。”

“喔,我懂了。你倒再说说丝行看,也要向部里领牙帖,也有同业公所?”

“当然啰。丝行的花样比茧行多得多,各做各的生意,大的才叫丝行,小的叫‘用户’,当地买,当地用;中间转手批发的叫‘划庄’。还有‘广行’、‘洋庄’,专门做洋鬼子的生意,那是越发要大本钱了,上万‘两’的丝摆在手里,等价钱好了卖给洋鬼子,你想想看,要压多少本钱?洋鬼子也坏得很,你抬他的价,他不说你贵,表面跟你笑嘻嘻,暗底下另外去寻路子,自有吃本太重,急于想脱手求现的,肯杀价卖给他。你还在那里老等,人家已经塌进便宜货,装上轮船运到西洋去了——”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