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乱世商机 · 2
“老刘说,日子过得很快,要请胡先生早点预备。一面他在杭州想办法,不过有没有把握,很难说。”
“他在杭州怎么样想办法呢?”
“他没有跟我说,不过我也有点晓得。”陈世龙说,“第一是到同行那里去商量,有湖州的汇款,最好划到阜康来开票子。”
“啊!”胡雪岩矍然一惊,“这就是他冒失了。杭州开出票子,在这里要照兑,这个办法要先告诉我,不然岂不是‘打回票’了?”
“老刘现在还在进行,等有了眉目,自然会写信来的。”陈世龙停了一下又说,“另外,他跟信和在商量,到时候这里没有款子去,请信和先垫一笔。”
“那么你晓不晓得信和张胖子怎么说法呢?”
“听说信和自己的头寸也很紧。”
胡雪岩默然,心里在盘算着,月底的限期,绝不可能再缓。如果说小刀会真的闹事,“江南大营”一方面少了上海附近的饷源;另一方面又要派兵剿办,那时候来催浙江的“饷”,一定急如星火。倘或无以应付,藩司报抚台,抚台奏朝廷,追究责任,王有龄的干系甚重。
“月底以前,一定要想办法解清。”胡雪岩说,“世龙,你替我写封信。”
信仍旧是写给刘庆生的,关照他预先在同行之中接头短期的借款,以八月底为期,能借好多少,立刻写信来,不足之数在湖州另想办法。至于由杭州阜康出票,湖州阜康照兑的汇划,暂时不必进行,等全部款子筹划妥当了再说。
“胡先生,”陈世龙捏着笔说,“有句话,我好不好问?”
“你问,不要紧。”
“我要请问胡先生,八月底到期的款子,是不是等在上海卖掉了丝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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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胡雪岩答道,“如果一时卖不掉,我还有个办法,在上海先做押款。当然,最好不要走这条路,这条路一走,让人家看出我们的实力不足,以后再要变把戏就难了。”
陈世龙对这句话,大有领悟,“把戏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巧妙就在如何不拆穿把戏上面。
一面想,一面写信。写完又谈丝生意,现在到了快起运的时候了。胡雪岩的意思,仍旧要陈世龙押运。
陈世龙一诺无辞。接下来便谈水运的细节,一直谈到货色到上海进堆栈,然后又研究在上海是不是要设号子,话越来越多,谈到深宵,兴犹未已。
这一来便冷落了阿珠。她先还能耐心等待,但对胡雪岩那种视如不见的态度,反感越来越浓,几次想站起身走,无奈那张藤椅像有个钩子,紧紧钩住了她的衣服。心里不断在想:等一下非好好数落他几句不可。
到钟打一点,胡雪岩伸个懒腰说:“有话明天再说吧!我实在困了。”
“我明天一早就来。”陈世龙说,“杭州买的东西都还在船上。”
“不要紧,不要紧。你也好好歇一歇,明天下午来好了。”说到这里他才发现阿珠,不由得诧异:“咦,你还在这里?”
阿珠真想回他一句:你到此刻才知道?可是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
“不早了!世龙正好送你回去。”
这一下,她可真的忍不住了。等了半天,等到“送回去”这句话,难道自己在这里枯守着,就为等陈世龙来送?她恨他一点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因而扭头就走,跌跌冲冲地,真叫“一怒而去”!
胡雪岩和陈世龙都是一愣,也都是立刻发觉了她的异样,不约而同地赶了上去。
“阿珠,阿珠!”
“张小姐!”
两个人都在喊,阿珠把脚停下来了。胡雪岩很机警,只对陈世龙说:“你自己走好了。”
“好!”陈世龙装得若无其事地跟阿珠道别,“张小姐,明朝会!”
她不能不理,也答一声:“明朝会!”然后仍旧回到原来那张藤椅上坐下。
“天气太热!”胡雪岩跟过去,赔着笑说,“最好弄点清心去火的东西来吃。”
她以为他一定会问: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那一来就好接着他的话发牢骚。不想是这么一句话,一时倒叫人发不出脾气,只好不理他,作为报复。
“喔,有红枣百合汤,好极了!”胡雪岩指着陈世龙吃剩下的那只碗说,“好不好给我也盛一碗来?味道大概不错。”
有心答他一句:吃完了!又怕这一来,真的变成反目,结果还是去盛了来,送到胡雪岩手里,但心里却越发委屈,眼眶一热,流了两滴眼泪。
“这为啥?”胡雪岩不能再装糊涂,“好端端地哭!如果是哪个得罪了你,尽管说,我想也没有哪个敢得罪你。”
话是说得好听,却只是口惠,实际上他不知存着什么心思,跟他怄气无用,还是要跟他好好谈一谈。
“你晓不晓得,我特为在这里等你?”她拭干了眼泪问。
“啊呀!”胡雪岩故意装得大惊小怪的,敲敲自己的额角,“我实在忙得头都昏了,居然会没有想到你在这里是等我。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便拉过她的手来,揉着、搓着,使得阿珠啼笑皆非,弄不清自己的感觉是爱还是恨。
最为难的还是一腔幽怨,无从细诉。她一直在想,以他的机警而善于揣摩人情,一定会知道她的心事,然则一直没有表示,无非故意装糊涂。但有时也会自我譬解,归因于他太忙,没有工夫来想这些。此刻既然要正正经经来谈,首先就得弄清楚,他到底真的是忙,想不到,还是想过了,有别样的打算?
就是这一点,也很难有恰当的说法,她一个人偏着头,只想心事,把胡雪岩的那些不相干的闲话,都当做耳边风。
“咦!”胡雪岩推推她问道,“你是哑巴,还是聋子?”
“我不哑不聋,只懒得说。要说,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语气平静,话风却颇为严重,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他原有些装糊涂,最近更有了别样心思,所以越发小心,只这样问道:“什么事?这样子为难!”
“难的是我自己说不出口。”
这句话答得很好,虽说含蓄,其实跟说明了一样,胡雪岩不能装糊涂了,“喔,原来如此。说实话,你是说不出口,我是忙不过来。”他说,“你当我没有想过?我想过十七八遍了,我托张胖子跟你娘说的话,绝对算数。不过要有工夫来办。现在这样子,你自己看见、听见的。我没有想到,这一趟到湖州来,会结交郁四这个朋友,做洋庄,开阜康分号,都是预先不曾打算到的。你刚才听见的,我杭州的头寸这么紧,等着我去料理,都抽不出空来。”
就这一番话,阿珠像吃了一服消痰化气的汤头,“你看你,”她不由得有了笑容,“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咭咭呱呱一大套。没有人说得过你。”
“我不说又不好,说了又不好!真正难伺候。好了,好了,我们谈点别的。”
所谈的自然也不脱大经丝行这个范围。阿珠最注意的是胡雪岩的行踪,话风中隐约表示,她也想到上海去玩一趟。胡雪岩说天气太热,一动不如一静,同时老张是一定要去的,她该留在湖州,帮着她娘照料丝行。这是极有道理的话,阿珠不作声了。
“你看,”他忽然问道,“陈世龙这个人怎么样呢?”
是哪方面怎么样呢?阿珠心里想替陈世龙说几句好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笼统地答道,“蛮能干的!”
“我是说他做人,你看是老实一路呢?还是浮滑一路呢?”
老实就是无用,浮滑就是靠不住。阿珠觉得他的话,根本不能回答,便摇摇头说:“都不是!”
“不老实,也不浮滑,普普通通。是不是呢?”
“普普通通”也不是句好话,她不愿委屈陈世龙,又答了个:“不是!”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么你说,陈世龙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一半是无从回答,一半由于他那咄咄逼人的词色,阿珠有些恼羞成怒了,“我不晓得!”她的声音又快又尖,“陈世龙关我什么事?请你少来问我。”
说着,脸都涨红了,而且看得出来在气喘,她穿的是薄薄纱衫,映着室内灯光,胸前有波涛起伏之胜,胡雪岩笑嘻嘻的,只直着眼看。
阿珠一个人生了半天的闷气,等到发觉,才知道自己又吃亏了,一扭身转了过去,而且拿把蒲扇,遮在胸前,嘴里还咕哝了一句:“贼秃嘻嘻!”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天有点凉了,到里头来坐。”
这句话提醒了她,夜这么深了,到底回去不回去?要回去,就得赶紧走,而且要胡雪岩送,一则街上看到了不便,再则也不愿开口向他央求。
不走呢,似乎更不好。虽然也在这里住过,那都是跟娘在一起,不怕旁人说闲话,现在是孤男寡女,情形又不同了。
“真的不理我?”胡雪岩又说,“那我就陪你在这里坐一夜。不过受了凉,明天生病,是你自己吃苦头。”
听得他温情款款,她的气也消了,“没有看到过你这种人,”她说,“滑得像泥鳅一样!”
这是说他对她的态度,不可捉摸。胡雪岩无可辩解,却有些着急,明天一早还有许多事等着自己料理,得要早早上床,去寻个好梦,这样白耗工夫,岂不急人?
想一想,只有这样暗示:“那么你坐一下,我先去抹个身。”
抹过身自然该上床了。听得这话,他急她也急,便不再多作考虑,站起身来说:“我要回去了。”
“回去?”胡雪岩心想,这得找人来送,当然是自己义不容辞,一来一去又费辰光又累,实在不想动,便劝她说,“何必?马马虎虎睡一,天就亮了。”
阿珠犹在迟疑,一眼瞥见在打瞌睡的爱珍,顿感释然,有爱珍陪着,就不必怕人说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