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11.1 新城之乱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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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老爷怎么样?”

“这时候没有工夫谈。开了船再说。”

解缆开船,也得要会工夫,胡雪岩一个人坐在船舱里喝茶,懒得开口,自从与王有龄重逢以来,他的情绪从没有像这样恶劣过。

“到底啥事情?”阿珠问道,“这样子愁眉不展,害得大家都不开心。”

听这话胡雪岩感到歉然,心情便越发沉重,“嗐!”他突然站起身来,“我今天不走了!王大老爷的公事有麻烦,我走了对不起朋友。阿珠,你叫他们停船。”

等船一停,老张和陈世龙不约而同地搭了跳板,都来到胡雪岩舱里,查问原因。

这时候他的心情轻松了,把王有龄奉令赴新城办案的经过说了一遍,表示非跟他在一起不可。

“我事情一办好,就赶了上来,行李也不必卸了。”

“如果事情没有办完,赶不到呢?”陈世龙针对这个疑问作了建议,“我们在松江等你,有尤五照应,船上的货色绝不会少。”

胡雪岩觉得这办法十分妥帖,欣然同意,随即单身上岸,雇了乘小轿,直接来到王家。

王有龄家高朋满座,个个都穿着官服,看样子都是“州县班子”,自然是“听鼓辕门”的候补知县。胡雪岩自己虽也是捐班的“大老爷”,但从未穿过补褂、戴过大帽,与这班官儿们见面,先得一个个请教了,才好定称呼,麻烦甚大,所以踏入院子,不进大厅,由廊下绕到厅房一间小客厅去休息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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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听差的捧了茶来,他悄悄问道:“你家老爷在谈什么?”

“还不是新城的事!听说那和尚厉害得很,把新城的县官都杀掉了。为此,我们太太愁得觉都睡不着。”

胡雪岩大吃一惊!这一来,事情越闹越大,必不能善罢甘休,王有龄真是“湿手捏了燥干面”,怕一时料理不清楚了。

于是他侧耳静听着,不久就弄清楚了,那些候补州县,奉了抚台的委札,到王有龄这里来听候差委,此刻他正召集他们在会议,商量处理的办法。

你一言,他一言,聚讼纷纭了半天,只听有个人说道:“现在是抗粮事小,戕官事大,首要各犯,朝廷决不会放松。我看,第一步,要派兵分守要隘;第二步,才谈得到是剿、是抚,还是剿抚兼施?”

胡雪岩暗暗点头,只有这个人说话还有条理,外面的王有龄大概也是这样的想法,只听他说:“高明之至。我还要请教鹤翁,你看是剿呢?还是抚呢?”

“先抚后剿。”那个被称做“鹤翁”的人,答得极其爽脆。

“先抚后剿,先抚后剿,这四个字的宗旨,确切不移。”王有龄很快地说,“我索性再请教鹤翁,能就抚自然不必出队进剿,所以能抚还是要抚。应该如何着手?想来必有高见。”

“倒是有点看法,说出来请王大人指教——”

胡雪岩正听到紧要地方,谁知听差奉命来请,说是王太太吩咐,请他到里面去坐。彼此的关系,已超过“通家之好”的程度,内眷不避,胡雪岩便到内厅去见了王太太。

“你看,好端端在湖州,上省一趟,就派了这么件差使!”王太太愁眉苦脸地说,“省城里谣言很多,都说新城这件事,跟‘长毛’是有勾结的。那地方又在山里,雪轩一去,万一陷在里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时候怎么办?”

“不要紧,不要紧!”胡雪岩为了安慰她,只好硬起头皮拍胸脯,“有我在!我来想办法,包你平安。”

“是啊!”王太太有惊喜之色,“雪轩常说,什么事都靠你。你们像弟兄一样,你总要帮帮你哥哥的忙。”

“那还用说。你先请放宽了心,等他回头开完了会,我们再来商量。”

于是胡雪岩便大谈王有龄在湖州的情形,公事如何顺利,地方如何爱戴,尽是些好听的话,让王太太好忘掉新城的案子。

谈到日中要开饭了,王太太派人到外面去催请,把王有龄催了进来,他一见胡雪岩便问:“你怎么没有走?”

“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我在船上提心吊胆,雪公,你想想那是什么滋味?”

王有龄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但他知道自己的感觉,跟胡雪岩做朋友,实在够味得很!“雪岩,”他眼睛都有些润湿了,“这才是生死患难之交!说实话,一见你的面,精神就是一振。事情是很棘手,不过你来了,我倒也不怎么怕了。”

玉太太听他们这一番对答,对胡雪岩的看法越发不同,而且她也跟她丈夫一样,愁怀一放,这几天以来,第一次出现了从容的神色。

“有话慢慢谈,先吃饭!”她对王有龄说,“一直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香。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吃餐饭了,你们弟兄俩先吃酒,我做个‘红糟鸡’替你们下饭。”

王有龄欣然赞许,对胡雪岩夸耀他太太的手艺:“你尝尝内人的手段!跟外面福州馆子里的菜,大不相同。”

于是都变得好整以暇了,王有龄擎着酒杯为胡雪岩细述新城一案的来龙去脉,以及眼前的处理办法。果然如胡雪岩所想象的,那些奉派听候王有龄差委的候补州县中,管用的只有那个“鹤翁”。

“此人名叫嵇鹤龄,真正是个人才!”王有龄说,“足智多谋,能言善道,如果他肯帮我的忙,虽不能高枕无忧,事情已成功了一半。”

“喔!”胡雪岩问,“他的忙怎么帮法?”

“去安抚!”王有龄说,“新城在省的绅士,我已经碰过头了,那几位异口同声表示,有个得力的人到新城就地办事,事半而功倍。本来也是,遇到这种情形,一定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无奈能干的,胆小不敢去;胆大敢去的,又多是庸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非我自己去,我不能去就得找嵇鹤龄这样的人。”

“我明白了。嵇鹤龄不肯去的原因何在?也是胆小?”

“哪里?”王有龄说,“此人有谋有勇,没有把那班乱民放在眼里。他只是不肯去——”

不肯去的原因是他觉得不合算。王有龄谈嵇鹤龄的为人,吃亏在恃才傲物,所以虽有才干,历任大僚都不肯或者不敢用他,在浙江候补了七八年,派不上几回差使,因而牢骚极多。

“他跟人家表示:‘三年派不上一趟差,有了差使,好的轮不着,要送命的让我去。我为何这么傻?老实说,都为王某某还是个肯办事,脑筋清楚的,我才说几句。不然我连口都懒得开。’”王有龄说,“今天这一会,其实毫无影响,我一直在动脑筋的是,设法说动嵇鹤龄,谁知劳而无功!”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雪公,你的条件开得不够吧?”

“根本谈不上!嵇鹤龄穷得你们杭州人说的‘嗒嗒嘀’,但就是不肯哭穷,不谈钱,你拿他有什么办法?”王有龄停了一下又说体谅的话,“想想也难怪,八月半就要到了,要付的账还没有着落,转眼秋风一起,冬天的衣服还在长生库里。听说他最近悼亡,留下一大堆孩子要照应。心境既不好,又分不开身,也实在难怪他不肯帮忙。”

“那就只有我去了。”胡雪岩说。

“你我是一样的。”王有龄说,“我不能去,当然也不能让你去。”

“既如此,雪公,你要我做点什么?”胡雪岩已有所领会,特意这样问一句。

“你看,雪岩,怎么想个办法,能让嵇鹤龄欣然应请,到新城去走一趟?”

胡雪岩不即作答,慢慢喝着酒盘算。这个征兆不好,在王有龄的印象中,任何难题,一跟他提出来,就会有办法,没有办法也有答复,一两句话,直抉症结的根源,商量下去,总能解决。像这样不开口,看起来真是把他难倒了。

难是有点难,却还不至于把胡雪岩难倒,他现在所想的还不是事而是人,嵇鹤龄这样的人,胡雪岩最倾倒,有本事也还要有骨气。王有龄所说的“恃才傲物”四个字,里面有好多学问,傲是傲他所看不起的人,如果明明比他高明,不肯承认,眼睛长在额角上,目空一切,这样的人不是“傲”是“狂”,不但不值得佩服,而且要替他担心,因为狂下去就要疯了。

嵇鹤龄心里是丘壑分明的,只听他说王有龄“还肯办事,脑筋清楚”,他才肯有所建言,就知道他的为人。这样的人,只要摸着他的脾气,很容易对付,话不投机,他睬都不睬你。

“可惜事情太急,没有辰光了,不然,我跟他个把月交下来,一定可以叫他听我的话。”

“是啊!我是不容你下水磨功夫。难就难在这日子上头。”

“他有没有什么好朋友?”

“怎么没有?”王有龄说,“也是个候补知县,会画画,好酒量,此人最佩服嵇鹤龄,但虽无话不谈,却做不得他的主。我就是托他去疏通的。”

“喔,‘无话不谈’?”胡雪岩很注意地问。

“是的。此人姓裘,裘、酒谐音,所以外号叫‘酒糊涂’,其实不糊涂。我介绍他跟你见见面?”

“不忙!”

胡雪岩说了这一句,却又不开口了,尽自挟着王太太精心烹调的红糟鸡,大块往嘴里送。还要腾出工夫来向她讨教做法,越发不来理会王有龄。

吃完饭、洗过脸,胡雪岩叼着根象牙“剔牙杖”,手里捏一把紫砂小茶壶,走来走去踱方步,踱了半天,站往脚说:“要他‘欣然’,只怕办不到!”

等了好久的王有龄,听得这一说,赶紧接口:“不管了!嵇鹤龄欣然也好,不高兴也好,反正只要肯去,就一定会尽心。公事完了,我替他磕个头道谢都无所谓。”

“好,我来办!雪公,把你的袍褂借我一套。”

“什么借?”王有龄转身喊道,“太太,你拣一身袍褂,还有,全副的七品服色,拣齐了叫高升送到雪岩那里去。”

“对了,顺便托高升跟我家说一声,我上海暂时不去了。”

王太太答应着,自去料理。王有龄便问:“你忽然想起要套公服,作何用处?”

“我要唱出戏。”胡雪岩又说,“闲话不必提,你发个帖子,晚上请‘酒糊涂’来喝酒,我有事要问他。”

王有龄依言照办,立刻发了帖子,同时预备酒筵,因为宾主一共只有三个人,菜备得不多,却特地觅了一罐十五年陈的“竹叶青”,打算让“酒糊涂”喝个痛快。

到晚来,客人欣然应约,胡雪岩跟他请教了“台甫”,略略寒暄,随即入席。姓裘的名叫丰言,名如其人,十分健谈,谈的自然是嵇鹤龄。

这一顿酒吃完,已经二更过后。王有龄厚犒裘丰言的跟班、轿夫,并且派高升把有了六七分酒意的客人送了回去。然后跟胡雪岩商量如何说服嵇鹤龄。

“雪公,”也有了酒意的胡雪岩笑道,“山人自有道理,你就不必问了。明天我得先部署部署,后天一早去拜嵇鹤龄,必有好音。我这出戏得有个好配角,请你关照高升到舍间来,我用他做配角儿。”

“好!好!”王有龄也笑道,“我等着看你这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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