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成人之美
嵇鹤龄到二更天才回家,带了个客人来:胡雪岩。
一进门便觉得不同,走廊上不似平常那样黑得不堪辨识,淡月映照,相当明亮,细看时是窗纸重新糊过了。走到里面,只见收拾得井井有条。乱七八糟,不该摆在客厅里的东西,都已移了开去,嵇鹤龄顿有耳目清凉之感,不由得就想起太太在世的日子。
“嵇老爷回来了!”瑞云从里面迎了出来,接着又招呼了胡雪岩。
“费心,费心!”嵇鹤龄满面含笑地拱手道谢。
“如何?”胡雪岩很得意地笑道,“我说这位瑞姑娘很能干吧!”
“岂但能干?才德俱备。”
这完全是相亲的话了,否则短期作客,代理家会,哪里谈得到什么“才德”?瑞云懂他们的话,但自觉必须装得不懂,从从容容地指挥小青倒茶、装水烟。等主客二人坐定了才说,煮了香粳米粥在那里,如果觉得饿了,随时可以开出来吃。
嵇鹤龄未曾开口,胡雪岩先就欣然道好:“正想吃碗粥!”
于是瑞云转身出去,跟着就端了托盘进来,四个碟子,一壶嵇鹤龄吃惯了的“玫瑰烧”,一瓦罐热粥,食物的味道不知如何,餐具却是异常精洁。嵇鹤龄从太太去世,一切因陋就简,此刻看见吃顿粥也颇像个样子,自然觉得高兴。
“来,来!”他招呼着客人说,“这才叫‘借花献佛’,如果不是瑞姑娘,我简直无可待客。”
“嵇老爷!”瑞云心里也舒服,但觉得他老是说这么客气的话,却是大可不必,“你说得我都难为情了。既然来到府上,这都是我该做的事,只怕伺候得不周到,嵇老爷你多包涵!”说着,深深看了他一眼,才低下头去盛粥。
看他们这神情,胡雪岩知道好事必谐,便忍不住要开玩笑了,“鹤龄兄,”他说,“你们倒真是相敬如宾!”
“原是客人嘛!”嵇鹤龄说,“应当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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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云不响,她也懂胡雪岩那句话,只觉得怎么样说都不好,所以仍旧是装作不懂,悄悄退了出去。
“鹤龄兄,”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胡雪岩换了个座位,由对面而侧坐,隔着桌角,低声说道,“此刻我要跟你谈正事了。你看如何?”
这样逼着问,嵇鹤龄不无受窘之感,笑着推托说:“等我新城回来,再谈也不迟。”
“对!本来应该这样。不过,我等你一走,也要马上赶到上海去。彼此已成知交,我不瞒你,我的一家一当都在那几船丝上,实在怕路上会出毛病,这话一时也说不清楚,且不去谈它。到了上海,我要看机会脱手,说不定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那时你早就回到了杭州。你们情投意合,就等我这个媒人,你们急,我也急,倒不如趁现在做好了媒再走。喜酒赶不赶得上,就无所谓了。”
“阁下真是一片热肠!”嵇鹤龄敬了他一杯酒,借此沉吟,总觉得不宜操之过急,便歉然说道,“可能再让我看一看。”
“还看什么?”胡雪岩不以为然地问他,“第一,你我的眼光,看这么个人还看不透?第二,如果不是你所说的‘才德俱备’,王太太又何至于当她心肝宝贝样,留到这个岁数还不放?”
“这倒是实话。”
“再跟你说句实话,纳宠到底不比正娶,不用想得那么多。”
“好了!我从命就是了。”嵇鹤龄又敬他酒,表示谢媒。
“慢慢,你从我的命,我的命令还没有下呢!”胡雪岩说,“我在王太太面前拍了胸脯来的,如果三两年以后,她没有什么错处,你就要预备送她一副‘诰封’。”
“那自然。我也不会再续娶了,将来把她扶正好了。”
“话是你说的。”胡雪岩特意再盯一句,“你将来会不会做蔡伯喈、陈世美?这要‘言明在先’,我好有交代。”
嵇鹤龄笑了,“亏你想得出!”他说,“我又不会中状元,哪里来的‘相府招亲’?”
“我想想你也不是那种人!那我这头媒,就算做成功了。好日子你们自己去挑,王太太当嫁女儿一样,有份嫁妆。至于你的聘礼,”胡雪岩说,“有两个办法,你挑一个。”
“这也是新鲜话。你说个数目,我来张罗好了,哪里还有什么办法好挑?”
“我做事向来与众不同。第一,我想以三方面的交情,你的聘礼可以免了。第二,如果你一定要替尊宠做面子,我放笔款子给你。两个办法你自己挑。”
“我自然要给她做面子,而且已经很见王太太的情了,聘礼不可免。”嵇鹤龄沉吟了一会说,“借钱容易,还起来就难了。”
“一点都不难。这趟新城的差使办成功,黄抚台一定放你出去,说不定就是雪公湖州府下面的县缺。那时候你还怕没有钱还账?”
嵇鹤龄通盘考虑了一下,认为这笔钱可以借,便点点头说:“我向宝号借一千银子。利息可要照算,不然我不借。”
胡雪岩不响,从马褂夹袋里掏出一叠银票,拣了一张放在嵇鹤龄面前,数目正是一千两。
“你倒真痛快!”嵇鹤龄笑道,“也真巴结!”
“我开钱庄做生意,怎么能不巴结?你把银票收好,如果要到我阜康立折子,找我的档手,名叫刘庆生。”
“多谢了!我先写张借据。”
这也现成,胡雪岩随身带着个“皮护书”,里面有空白梅红八行笺,墨盒和水笔。嵇鹤龄用他那笔凝重中不失妩媚的苏字,即席写了张借据,连同银票一起交了过去。
“这为啥?”胡雪岩指着银票,诧异地问。
“礼啊!”嵇鹤龄说,“我明天一早就动身了,拜托你‘大冰老爷’18 ,代为备个全帖,送了过去。”
18 、大冰老爷:杭州的官宦人家称媒人为“大冰老爷”,女媒便是“大冰太太”。
“这也不必这么多——”
“不,不!”嵇鹤龄抢着说,“十斛量珠,我自觉已太菲薄了。”
胡雪岩想了想说:“也好。我倒再问你一声,你预备什么时候办喜事?”
“既然事已定局,自然越快越好。不过我怕委屈了瑞云。”嵇鹤龄说,“果然如你所说的,新城之行,圆满归来,有个‘印把子’抓在手里,她不也算‘掌印夫人’了?”
“你这样想法,我倒要劝你,”胡雪岩居然也掉了句文,“稍安勿躁。”
“对!我听你的话。”嵇鹤龄欣然同意,“而且也要等你回来,我叫她当筵谢媒!”
他们在大谈瑞云,先还有些顾忌,轻声相语,到后来声音越说越大,瑞云想不听亦不可得,一个人悄悄坐在门背后,听得心里一阵阵发紧,有些喘不过气来。特别是那“掌印夫人”四个字,入耳就像含了块糖在嘴里。不过她始终觉得有些不大服帖的感觉——无论如何总要先探一探自己的口气!就看得那么准,把得那么稳,自作主张在商量办喜事的日子!还说“谢媒”,难道一定就知道自己不会反对?说啥是啥,听凭摆布。
正在这样盘算,听得外面嵇鹤龄在喊:“瑞姑娘!”
“来了!”她答应一声,手已经摸到门帘上,忽又缩了回来,摸一摸自己的脸,果然有些发烫。
这样子走不出去。但不出去恰好告诉人她在偷听,想一想还是掀帘而出,却远远地垂手站着。
“瑞云,”胡雪岩说道,“我要走了!”
“等我来点灯笼。”她正好借此又避了开去。
“不忙,不忙!我有句话问你。”
“是,胡老爷请说。”
“嵇老爷因为你替他管家,承情不尽,托我在上海买点东西来送你。你不必客气,喜欢什么,跟我说!”
“不敢当。”瑞云答道,“怎么好要嵇老爷破费?”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你自己说。”胡雪岩又说,“如果你不说,我买了一大堆来,跟你们嵇老爷算账,反而害他大大地破费了!”
瑞云心想,这位胡老爷实在厉害!也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真的买了一大堆用不着的东西回来,虽不是自己花钱,也会心疼。照此看来,还是自己说了为是。
不过瑞云也很会说话,“胡老爷跟嵇老爷也是好朋友,不肯让嵇老爷太破费的。”她看了嵇鹤龄一眼又说,“胡老爷看着办好了。”
“这也是一句话,有你这句话,我就好办事了。总而言之,包你们都满意,一个不心疼,一个不肉痛!”
皮里阳秋,似嘲似谑,嵇鹤龄皱眉,瑞云脸红,她不想再站在那里,福一福说:“谢谢胡老爷跟嵇老爷!”然后转身就走。
“如何?”胡雪岩很得意地说,“处处都回护着你,刚刚进门,就是贤内助了!”
嵇鹤龄撮两指按在唇上,示意噤声,接着指一指里面,轻声说道:“何苦让她受窘?”
胡雪岩又笑了:“好!她回护你,你回护她。看来我这头媒,做得倒真是阴功积德。”
一面说,一面往外走。这时瑞云已将在打盹的张贵唤醒,点好灯笼,主仆两人把胡雪岩送出大门外,看他上了轿子才进去。
于是检点了行李,嵇鹤龄又嘱咐张贵,事事听“瑞姑娘”做主,小心照料门户。等男仆退出,他才问:“瑞姑娘住在哪间屋子?”
“我跟二小姐一屋——”
“瑞姑娘!”嵇鹤龄打断她的话说,“小孩子,不敢当你这样的称呼。你叫她名字好了,她叫丹荷。”他把他六个儿女的名字,一一告诉了她。
“叫名字我也不敢。”瑞云平静地答道,“叫官官吧!”
江南缙绅之家,通称子女叫“官”,或者用排行,或者用名字,丹荷就是“荷官”,这是个不分尊卑的“官称”,嵇鹤龄便也不再“谦辞”了。
“瑞姑娘,我再说一句,舍间完全奉托了!孩子们都要请你照应。”
“嵇老爷你请放心,府上的事都有我。”瑞云这时对他的感觉不同了,隐隐然有终身倚靠的念头,所以对他此行的安危,不能不关心,但话又不便明说,只这样问起,“嵇老爷这趟出门,不晓得哪天才能回来?”
“也不会太久,快则半个月,最多一个月工夫,我相信公事一定可以办好了。”
“听说这趟公事很麻烦?”
“事在人为。”嵇鹤龄说了这句成语,怕她不懂,因而又作解释,“事情要看什么人办。我去了,大概可以办得下来。”
“如果办不下来呢?”
办不下来就性命交关了!嵇鹤龄也体谅得到她的心情,怕吓了她,不肯说实话。“不要紧!”他用极具信心的语气说,“一定办得来。”
瑞云的脸上,果然是宽慰的表情。她还有许多话想问,苦于第一天见面,身份限制,难以启齿。但又舍不得走,就只好低头站在那里,作出伺候垂询的样子。
嵇鹤龄觉得气氛有些僵硬,不便于深谈,便说了句:“你请坐!以后见面的日子还有,一拘束,就不像一家人了。”
这话说得相当露骨,如果照他的话做下来,便等于承认是“一家人”了。她心里虽异常关切嵇鹤龄,但表面上却不愿有任何倾心委身的表示,因为一则不免羞涩,再则对他和胡雪岩还存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反感,有意矜持。
看她依旧站着,嵇鹤龄很快地又说了句:“你请坐啊!”
“不要紧!”她还是不肯依。
于是嵇鹤龄不自觉地也站了起来,捧着一管水烟袋,一路捻纸捻,一路跟她说话,主要的是问她的家世,瑞云有问必答,一谈谈到三更天,方始各归寝室。
这应该是嵇鹤龄悼亡以后,睡得最舒服的一夜,因为他的床铺经瑞云彻底地整理过了,雪白的夏布帐子,抹得极干净的草席,新换的枕头衣。大床后面的搁板上,收拾得整整齐齐,有茶有书,帐子外的一盏油灯,剔得极亮,如果睡不着可以看书消遣。
他睡不着,但也不曾看书,双眼已有些涩倦,而神思亢奋,心里想到许多事,最要紧的一件是新城之行的估量。最初激于胡雪岩的交情、王有龄的礼遇,挺身而出,不计后果,此刻想想,不能只凭一股锐气,做了再说。到新城以后,如何下手,固非临机不可,但是成败之算,应有筹划。身入危城,随便什么人不可能有万全之计,倘或被害,身后六个儿女怎么办?
当然,朝廷有抚恤,上官会周济,然而这都要看人的恩惠,总得有个切实可靠,能够托孤的人才好。
念头转到这里,自然就想到了胡雪岩,心里不免失悔,如果早见及此,趁今晚上就可以切切实实拜托一番,现在只好留个“遗嘱”了。
于是他重新起身,把油灯移到桌上,展开纸笔,却又沉吟不定。留遗嘱似乎太严重了些,这对胡雪岩会是很大的一个负担。考虑了很久,忽有妙悟,自己觉得很得意。